三五六、忽報前方射名王(四)

當孫臨追到那座無名山崗時,譚泰已經逃開足有五分鍾了。

放眼過去,隻見到處都是亂成一團的百姓,孫臨他們正欲逾百姓而過,卻見一騎匆匆趕來:“孫總兵,孫總兵!”

“你是……顧家明,不去廝殺,怎麽在此亂轉?”

孫臨依稀認識這個少年,見他渾身浴血滿臉疲憊,一雙眼睛卻在百姓當中打著轉兒,便開口問道。

“我向公子討了軍令,負責安撫百姓,這麽多百姓,若不安撫好隻怕會出事。”顧家明道:“孫總兵這是要去哪兒?”

“嘿嘿,你說呢,自是去捉建虜大頭目。”

“唉呀,那我壞了孫總兵大計了,我是見著孫總兵旗號,便向公子請令,說是可以借孫總兵之力來安撫百姓的。”

孫臨頓時對著顧家明怒目相向,顧家明嘿嘿一笑,卻是不懼。孫臨無奈,俞國振的這些手下,實誠者老實得出奇,狡猾者則狡猾得出奇,更有一些人,外表實誠內藏奸滑,這顧家明就是其中典型代表!

和他相比,田伯光當真是老實人啊。

“我記住了,小子。”孫臨咬牙切齒,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這小子既然說這是俞國振的意思,也就意味著俞國振認為他不宜再追了。他隻能將那些登萊兵與顧家明帶著的虎衛混在一處,開始一群一群地組織百姓移至各處山穀,然後開始埋鍋造飯。用從建虜那繳獲的糧食,來接濟這些百姓。

顧家明在人群中匆匆而行,目光則不停地來回搜索,但每一次寄予希望地尋找。收獲的隻是失望。

就在顧家明與孫臨相遇的同時,譚泰也終於見到了揚古利,隻是此時的揚古利,已經完全沒有辦法上馬,被幾個戈什哈護著,正位於距離決戰處近十裏的一處山穀中。

他們狂奔了十裏,揚古利蘇醒之後,組織了一次小規模反擊。這才逼得原本大舉追擊的虎衛與登萊兵不得不整理隊伍,從而贏得這點喘息的時機。

“兄長,額駙!”

雖然一直對揚古利身後留下的東西極是垂涎,但譚泰見到他現在的模樣。還是忍不住悲慟萬分。

此前揚古利說是身體不好,秋風起後還總是咳嗽,但實際上體能充沛精力旺盛,臨事處斷比起一般年輕人還要敏捷。但現在,他躺在地上。須發上全是斑斑的血跡,一雙眼睛渾濁無神,譚泰在他麵前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譚泰。你還活著……活著就好……”

“兄長,你不要多說話。我拚了性命,也要保你衝出關!”

“不……不必了……”

揚古利歎了口氣。他抓住了譚泰的手,過了會兒,才說道:“阿哈旦死了……”

他在敗退之時,已經與阿哈旦手下會合,得到了消息,明軍在擊敗他之後,便轉頭夾擊阿哈旦,阿哈旦可沒有他這般應變能力,因此已經陣亡!

譚泰對這個侄子雖然並不關心,但此時此景,卻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兄長,此仇我們必報!”

“我們殺了那麽多漢人,現在隻是他們在報仇……我並不在意這個,譚泰,我擔心的是……明國什麽時候出現了這樣一支軍隊!”

“此次是武英郡王大意,致使我們中伏,否則正麵與明人較量,我們不會輸!”譚泰大聲道。

“不,不,譚泰……我現在想明白了,這支明軍,真正主力唯有不到三千人,其餘五六千,都是跟風的……我們雙方,是正麵較量,我方兵力尚要多些,卻被他正麵擊敗……”

揚古利一麵說,一麵流著淚,這模樣,與別的將要死的普通老人沒有什麽區別。

譚泰看得心中酸楚,這哪裏是他那位自小就敬重無比、跟隨老汗橫行遼東的兄長!

“譚泰,我將剩餘的人手都交給你,我是不行了,我的本部依律要隨我賠葬,他們與我一起,為你拖著明軍……你逃走吧,不要走冷口,走別處逃走,越快越好,定要趕在別處明軍聞知消息之前……”揚古利流了會兒淚,突然又道:“回去後,告訴皇帝,休要責怪武英郡王,非是武英郡王大意,實是明將太過狡猾……一定要打聽出這支明軍的將領是誰,不惜一切代價,要將他除了,不能讓他壯大……若是他督師遼薊,則不出十年,我滿洲種無遺類矣!”

譚泰聽得連聲應是,但心裏還是有些不以為然。

他仍然認為,此戰的失利,一是遇襲,二是兵力不足。自然,也和那夥明軍火力強大有關,哦,對了,和自己兄長揚古利有些老糊塗也有關係,他指揮上是明顯出現了失誤……

隻要想找理由借口,那總是容易的,建虜自起兵到現在,走了幾十年的運氣,也養出了驕嬌之氣,雖然他們的戰鬥力並未因此而出現明顯下降,但已經不太會反省自己的錯誤了。

事實上,象建虜這樣的蠻族,自我墮落的速度之快,絕對是在文明種族之上的。

揚古利看譚泰這模樣,便知道他並未往心裏去,他心刻心中極是清明,知道自己怕是撐不過去了,因此強自支撐,一把抓住了譚泰的胸襟。

“譚泰,你記住,我跟你說的話,你要一字不差,稟報皇帝。此次大敗,你少不得要吃責罰,但若你把我的話帶去了,皇帝便會從寬處置……你給我記牢來!”

譚泰這才悚然動容:“是,兄長,我會的……兄長,我還是護著你殺出去,明人擋不住我們!”

“明人不用擋住我們,隻要跟在後邊不停追殺就是,我們如今輜重已失,無糧無藥,傷兵滿營,如何能脫身?”揚古利喟然長歎:“我本部留下,輕重傷者留下,無馬者留下,其餘人手,你全帶走……就是現在,記著,將我的話帶與皇帝!”

譚泰仍然想來苦勸,卻被揚古利生生趕走。他隻得清點殘兵,準備離開。不清點還好,一清點之下,他不禁心頭發冷。

雖然阿濟格對於殿後沒有重點安排,可也給他們留下了八千兵馬,而現在被收攏來的,就隻有不足三百騎,連一個牛錄都湊不滿!

便是加上跟著他兄弟逃來的傷者,數量也不超過一千!

“快走,快走!”就在譚泰有些發愣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馬蹄聲,揚古利不知哪來的氣力,又支撐著站了起來,他向著譚泰厲聲喝道。

譚泰知道,若是此時不走,那他就真的走不了了。他捋去眼角的淚水,強自鎮靜,上馬呼了一聲,引著自己這支隊伍向著西北而去。

東麵他是不敢走了,因為那支可怕的明軍就是從東麵過來的,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殺回延慶,從那邊循被破壞了的邊牆出去。

這個過程,將是極為艱難的,但卻也是他唯一的生機。

望著譚泰等人遠去,揚古利又是一聲長歎。

當他知道自己傷勢極重,很難再支撐後,他就下了這個決定,他可以死,但一定要令人將他此戰所得告訴皇太極。他原本希望自己的兒子阿哈旦能活著回來,但結果等到的卻是阿哈旦陣亡的消息,他唯有將話托付給譚泰了。

“嗚嗚……”

一個建虜突然哭了起來,揚古利鷹眼向那邊望去,卻看到的是一張陌生而年輕的臉,看模樣,這小子才十七八歲吧,或許此次入關,還是他的第一次出陣。

結果卻要死在這裏了。

“哭什麽哭,我們是大清的巴圖魯,有什麽可哭的,你殺過明人,上過明人的女人,吃過明人的牛羊,搶過他們的財物?”

揚古利每問一句,那個年輕的建虜便點一下頭,他雖然隻有十七八歲,但此次入關,這些窮凶極惡之事,怎麽會沒有做過?

不但做過,而且做得不少!

“既然都做了,你死也不虧了。”揚古利傲然道:“我與先汗一起東征西討,什麽苦沒有吃過,你們這些小子一出生時,咱們就已經威震遼東,所以才會如此軟弱……”

話說到這裏的時候,那馬蹄聲已經近在麵前了,他沒有再羅嗦,隻是勒令諸軍上前,此時他也顧不得什麽陣列,隻求能發揮八旗勇士的勇武,能拖住明軍一時便算一時了。

疾奔而來的,正是田伯光。

他領命擊敵,先是去援劉景耀,擊斃了阿哈旦,隨後才得知消息,揚古利向這邊退了,便又轉身來追揚古利,途中遇著被揚古利反擊擊散的虎衛,得知揚古利手中可能還有千餘人馬,便稍事休整,然後才繼續追來。

此時見到了聚於一處的建虜,他頓時低呼了一聲,知道自己追上了目標。

揚古利見追來的明軍數量也有千餘人,而且他目光犀利,自然看出,來的正是他最為忌憚的那支明軍強軍。他唯有苦笑了一下,看來明軍那位將領思慮果然周全,連一絲可乘之機都不給他留下。

原本他還想著若來的是明軍中的偏軍,憑著自己部下的武勇,或許還能給明軍一次重創,算是為自己戎馬一身做個了結,結果卻是讓他再度失望。

咳了兩口血,揚古利厲聲道:“升我戰旗,滿洲好漢,就是死,也要迎著敵人而死!”

頓時,一麵正黃色的大旗升了起來,揚古利在旗下威風凜凜地撐著,渾身雖然都是血跡,但他卻象沒有受傷一樣,舉起刀一指:“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