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八、雲帆向南飛(三)

“俞公子,這條件……也太過優厚了。”想了許久,徐林喉嚨動了一下,他不準備再猜了:“恕鄙人直言,太過優厚,讓鄙人實在不敢應允。”

“很簡單,我精力不足,不能將攤子鋪得太大。況且,棉紡織業,雖是獲利甚高,可人力投入也多,因此,交與徐兄,實際上是我占了便宜。”俞國振說到這,笑了笑:“徐兄記得那位黃順麽?”

“自然記得,他還是鄙人介紹給俞公子的,聽我家在廣`州的掌櫃說,此人竟然也暴富,有了萬貫家財,當時鄙人就知道,定是俞公子指點。”

“他還算老實,為我辦事又盡心盡力,故此我指點了他。”俞國振道:“天下的錢財,是賺不盡的,我指點他,他辦煤礦和石灰石礦,將這兩樣賣與我,我再用之燒製水泥。今後象這般產業,我都會托付給可靠之人,有錢大家賺,有財大家發,這才是商道至理。”

此語一出,徐林肅然起敬。

他知道俞國振的意思,他也相信俞國振說這番話是真心實意的。因此他點了點頭:“既是如此,俞公子的好意,鄙人領了!”

“自然,我也有要請徐兄相助之處。”俞國振微微一笑:“便是請徐兄這紡織工坊裏多雇女工。”

“咦?”

“我算了一下,此次南下,男女數量約是十比一。”俞國振道:“而且男子多為青壯,三五年之內。其成家之事便要擺將出來。男子若有了家眷妻小,心就會沉穩,他們在欽`州才能長久呆下去。”

徐林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俞國振說得有道理,若是有了家庭。這些人便能安心在欽`州呆著。相反,若是他們沒有家庭,賺足了錢,就會想要回家鄉娶妻生子。

其實,這並不是俞國振將紡織工坊轉給徐林的全部原因。

在俞國振看來。他必須牢牢掌握的,隻有未來的重工業。因為重工業才是其餘工業的根基,重工業的水平,幾乎就決定了整個工業的水平。

那種以為可以拋開重工業,單獨靠紡織、玩具這些輕工業,讓一個人口眾歐幅員遼闊的國家實現工業化的,絕對是先進工業國用來製約後發國家工業化的棋子。

但是重工業的投資額極巨,比如說。俞國振要建一個年賺萬兩銀子以上的紡織工坊,投資可能隻需要千餘兩甚至幾百兩。但若是想要建一個年賺萬兩銀子以上的冶金工坊,投資則不可能少於數千兩。而他若是想要對其進行一些技術改造,這個投資額還得更大。

一般的商人。誰願意花費這麽大的氣力與資金?賺錢了就買地購宅,或者去買些古董字畫附庸風雅!

“既是如此,我這就回去,舉族南遷。”徐林沉吟了一會兒,終於徹底下定了決心:“告辭了。”

俞國振忙著將人安排離開南直隸,那邊史可法也在忙。

忙著籌錢。即使有朝廷的撥款,即使有張國維答應的支持,再加上鄭芝龍買人所花費的銀錢,史可法仍然覺得捉襟見肘。

流寇禍亂如今歸他管轄之地,僅完全被流寇攻占的州縣,就有巢`縣、廬`州、廬`江、霍`山,而曾為賊人騷擾的,各是幾乎所有的州縣都有。其中廬`州,甚至被掠過兩道,流寇一道,後來收複廬`州的朱大典所轄官兵一道。因此需要安撫的百姓數量,幾乎近百萬!

“老爺,各縣的告急文書又到了。” 章篪將著幾封文書呈在他的桌案之上。

“都是什麽內容?”史可法已經懶得去翻看了。

“都是說縣庫房之中已無錢糧,預備倉中,亦已空矣。”

被攻破的諸城自不必說,流寇慣於禍害,他們能吃能拿的都帶走,但帶不盡的就一把火,致使被破諸城幾乎無一粒存糧。其餘諸州縣,雖然還有些存糧,但知州知縣們心中都有數,這樣的日子還不知要有多久,哪裏肯將存糧全拿出來,更別提拿去接濟別的州縣難民。

當官的都是一般思想,這個時候,若是說自己這尚有存糧,不但不能顯出本領,反而會成為眾矢之的。倒不如向著上司哭窮,能哭來一點是一點。

故此,幾乎每天,史可法的幕僚都會替他接到哭窮求援的公文。

“本官著令他們多想辦法,怎麽想出來的辦法就是一個個向本官哭窮?”史可法一陣煩躁:“修之,你就替本官處置了,就說若是他們不能做,可以向朝廷請辭,換能幹的人來!”

這話說得狠了,與時下官場講究完全不一樣,倒頗有幾分俞國振一言不和就掀桌子的氣勢。章篪愣愣地看了史可法一眼,心中訝然之餘,不免也有些感慨。

俞國振那人,倒是不知不覺中給史可法很大的影響,要知道史可法極是頑固,而且對俞國振一向是沒有多少好感。想到這裏,章篪忍不住又歎了一聲,若是沒有與俞國振反目,幾萬人交由俞國振應對,那能減少多少朝廷的難處!

“老爺,這般行事,不合常理,怕是適得其反。”感慨歸感慨,章篪不得不提醒史可法:“咱們畢竟是朝廷命官。”

史可法方才說的也隻是氣話,他閉上眼,隻覺得太陽穴處一陣生痛,好一會兒之後,他歎息道:“那個……鄭芝鳳可曾來?”

“尚未來。”

史可法現在非常期盼鄭芝鳳早些來廬`州,他若是來接收這批人,既可以讓史可法少支出七八萬人的消耗,又可以帶來近二十萬兩銀子的收入。因此聽到鄭芝鳳還沒有來,史可法額角青筋跳得便更厲害了。

一籌莫展。

以他的才華,最多也就是給某位主官當當下吏,負責起草一些官樣公文之類的,應變隨機,根本不是他所長。

“那位徐林徐仲淵呢,我不是請他來廬`州府麽?”

為了籌錢,史可法可謂想盡辦法,徽商的主意,他也打過。但徽商都是有自己後台的,他隻能找那些與他關係不錯者化緣,其中便包括徐林。

“這個……聽聞這位徐仲淵,與俞國振關係甚好,前幾日還在無`為……”

章篪的話說得很委婉,史可法頓時坐直起來,史可法如今缺錢缺糧到了極致,因此就是一百石米二百兩銀子,他也會毫不猶豫地伸手去要。徐林在去年讚助了他兩萬兩銀子,在他看來,是一位大財主,而且有意與他交好,這個時候,當然要向之伸手。但章篪話裏的言下之意,史可法還是聽出來了。

“你是說……他會為俞國振說動,不再支持我?”史可法沉吟了一下,然後啞然失笑:“不至於此,他家中子侄,多有在我帳下效力,頗有忠君之心。俞國振雖是能言善辯,卻也說不動這等人物。”

章篪還沒有回應,然後就聽得外頭另一個幕僚走了進來,神情頗為不憤:“老爺,徐林這廝好生無禮!”

“咦?”史可法頓時愣住了。

“如何無禮法?” 章篪問道。

“這廝來信,將在老爺帳下全部徐家子弟盡數喚回,還讓學生轉交書信一封與老爺。”這幕僚正是去請徐林的,原本他以為是個肥差,到了徐家少不得要孝敬一些,結果這一趟不僅白跑了,在徐家還受到不少冷言冷語。

史可法接過那封書信,一種不好的預感,讓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將信轉交給章篪:“修之,你替我看看吧。”

章篪拆開信,看了幾眼,不由得苦笑起來:“老爺,這位徐仲淵那邊……”

“怎麽了?”

“他家子弟,不少在老爺帳下,結果折於廬`州,他心中……呃,甚是不喜,故此將其餘子弟都喚了回去。”

“能為國捐軀,原是他徐家光耀門楣之事,況且我不都為之請功了麽?”史可**了愣:“他究竟是何意,你直說了吧。”

“他要南遷了,說是、說是對老爺能守住安`廬實在是不放心,故此遠遷他鄉,以避戰禍。”

史可法霍然站起,麵上一陣抽抽,好一會兒,才頹然坐下。

那封信他也不想看了,他現在明白,為何原本與他關係和睦的諸多富貴人家,如今對他的態度明顯變得敷衍起來,他原先以為他們隻是小氣,現在看來,他們不僅是舍不得錢糧,更是對他史可法缺乏信任,不相信他能夠在安`廬巡撫上做出事業來。

不過史可法至少在性子堅毅上,還有可取之處,僅僅是頹然片刻,他便又坐直身軀,雙眼中閃閃發光。

“我親自去挨家拜訪,我就不信,沒了他俞國振,我就處置不好這災民安置事宜!”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幕僚們:“諸位助我!”

“願為老爺效死力!”眾人都是起身拱手,口中應承道。

倒是有一股悲壯在這巡撫衙門裏流淌,章篪嘴巴動了動,最終卻是化成了一聲歎息。

隻有悲壯有何用,到現在為止,史可法還沒有提出任何一條應對目前危局的方法,有的隻有去乞求去求援,從這一點上說,他與那些知州知縣們,沒有任何區別。

莫非這位史公的才具,最多就是一個知州知縣?

撇過這個念頭,章篪正想向史可法提點建議,就在這時,聽得有人稟報道:“史參議,一個自稱鄭芝鳳者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