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風聲皆鶴唳(一)

齊牛的氣力之大,可謂萬中無一。

因此,石敬岩在傳他槍術之外,還專門為他量身定做了擲槍之術。他單手奪槍或者槊之後,便可以飛擲出去,在十丈之內,幾乎能每擊必中,在二十丈內,命中率也有三成。

如今混天王與他相距,就是剛過十丈,不足十五丈!

飛擲出去的纓槍,快如閃電,在這樣的距離裏,幾乎不比箭的速度慢。混天王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後正在扶起的將旗上,因為他知道,若是將旗一直倒伏,遠處的己軍,便會被敵人的謠言所動搖。

然後他看到正在扶將旗的部下,那驚駭欲絕的神情。

混天王也是在戰場上征戰慣了的,看到那神情,頓時意識到不對,立刻歪倒,可為時已晚,一杆纓槍從他的後背貫入,將他人都帶得飛了起來,重重撲倒在將旗旗杆之上!

這撞擊,把將旗杆都撞折了,然後,周圍的流賊就眼睜睜看著,混天王與將旗再度倒了下去!

“混天王已死!”

家衛們歡呼聲震耳欲聾,完全將流寇的喊殺聲壓製住,這樣的混戰中,誰的氣勢更盛,誰就占據優勢,現在這優勢,就完全到了俞國振這邊。

齊牛擲出這一槍後,舌尖舔了一下唇角,也不看自己的戰果,橫槊又是狂突。在他的帶動之下,他身後已經力盡的家衛,再度向前突擊,隻是一個瞬間,就又在街巷上留下了二十餘具流寇的屍體!

這是壓垮流寇鬥誌的最後一根稻草。

原本向前湧來的流寇掉頭開始逃跑,俞國振覺得時機成熟,向著身邊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道:“王啟年,吹號!”

跟在他身邊的王啟年抓起胸前掛的號子,開始吹出尖厲的聲響:“噠嘀噠,噠嘀噠噠噠!”

城外,高二柱聽到了這個聲音,頓時提起纓槍,向楊爾銘道:“縣尊,小官人已經獲勝,這號聲是讓我們總攻!”

“已經……獲勝!”

楊爾銘默默估算了一下,自俞國振突入城中,到現在才不過小半時辰,僅這麽短的時間,就已經獲勝?

他是心高氣傲的,才十四歲便是三甲進士出身,也向來自詡足智多謀,此次來救史可法,便是沒有俞國振,他自己也有主意。因此,這個時候,他略微猶豫了一下。

若是此時下令總攻,豈不是聽從俞國振指揮了?

但他隻是略微猶豫了一下,他才入官場不足一年,尚不是那種浸透了官油子的積年猾臣,他的血還沒有冷,他的心依然熱。

若這般少年都變得冷血寒心,那麽華夏便再無振作之時了。幸好,無論中華處於何種境遇之中,總有象楊爾銘一般顧大局敢擔當的少年!

“傳我號令,攻城!”他大聲喝道。

隨著這聲命令,那些官兵民壯呐喊著向廬`江城衝了過去。他們此前離城有三裏遠,隻是廣造聲勢,拖著樹枝在地麵上來回揚塵,因此這個時候,他們當中很多人手裏的樹枝尚未拋下。狂奔衝鋒起來,當真是煙塵滾滾,幾千人的隊伍,卻造出了幾萬人的聲勢!

此時城中,仍然保持著組織的,隻有城牆上的流寇了,他們眼見著混天王被擊傷,人仆旗倒生死不知,正待下牆來接應,卻在這時聽到城外喊殺聲大起,回頭望去,見著“數萬人”滾滾而來,所掀起的塵土,幾乎可以說撲天蓋地。

主將生死不明,內部亂成一團,外麵又出現強敵,流寇們的習慣這個時候就徹底表現出來。

稍有不利,四散奔逃。

西門、南門都被堵死,但還有北門水道和東門可以逃遁,流寇幾乎是一聲狂喊,然後便四散奔逃。

楊爾銘當然不會親自帶隊衝鋒,他看著自己的部下迅速接近廬`江城,看到廬`江城的西門被人打開,猶自有些發愣。

聲勢浩大的流寇兩支主力,就這樣被他們擊垮了,而落入賊人手中的廬`江城,也在不到四天之後,便被收複!

這一切,當真有如夢幻,而導演出這一場大戲的,便是俞國振!

雖然楊爾銘很少服人,但這一次,他心底當真生出一種感覺,自己隻能望俞國振之項背啊。

比他更驚愕的是包文達。

包文達帶著桐`城官兵民壯直接殺入城,迎麵看到的便是俞國振!橫槊立以的俞國振,正在向著身邊的葉武崖吩咐什麽,而全身鮮血淋漓猶自殺氣騰騰的齊牛,就侍立在他的身旁。

這一刹那,包文達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由天神護佑的降世星宿。

包文達不象楊爾銘那樣年方十五,經曆的事情,在官場的浮沉,也遠比楊爾銘豐富。他見過許多號稱驚才絕豔之輩,包括此時在同齡人中隱隱有聲望領袖之稱的張溥,包括號稱槍法天下第一的石敬岩。

這些人無論是文是武,雖然也讓包文達歎為觀止,但總覺得,隻要一定的天賦再加努力,別人也可以達到這個高度。但俞國振與他們不一樣,初見時俞國振不過是一個普通少年,談吐起來隻是不好誇誇其談,但接觸得久了,就越發覺得他深不可測。

換言之,別人是接觸得越久越平淡,而俞國振卻是相反,認識得越多便越精彩。

這樣的人,全天下隻怕也唯有一個!

俞國振也看到了包文達,笑著向這邊點了點頭,包文達情不自禁地驅馬上前,然後到了俞國振麵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在俞國振馬前。

“職下包文達,見過俞公子!”他大聲通報,比在史可法麵前還要虔誠。

俞國振愣了一下,然後下馬將他扶了起來:“包指揮何必如此……一路辛苦了。”

“職下不辛苦,倒是俞公子,自昨夜戰到現在,才是真正辛苦!”

這話說到俞國振心裏去了,他點了點頭:“確實累了,我的人要歇息歇息。包指揮,善後之事,就拜托你了,有何事情,向楊縣尊請示便成。”

“是!”略一遲疑,包文達激動地應道。

“如此光明磊落,如此大公無私,如此毫不貪功!”包文達覺得自己眼前的俞國振幾乎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光芒,這種光芒,他在杭州忠烈廟中的嶽王像前曾經看到!

領了命,他也不等楊爾銘進來,便開始吩咐官兵民壯沿街排察收攏降賊,俞國振見他做得確實不錯,便放下心來,真將所有的家衛招攏,眾人就在一條背風的巷子裏升起幾堆火,也不進屋,直接在火堆邊睡了。

他們太累太倦,這兩曰一夜的功夫,轉戰了近兩百裏,以三百家衛加六千官兵民壯,破賊人七萬有餘!

隨著官兵與民壯陸續進城,廬`江城中的混亂嘈雜漸漸安靜下來。俞國振他們暫歇的巷子裏,鼾聲響成了一片,隻有幾個強打著精神值勤的家衛,為了驅趕瞌睡,不時起身走一走,才發出細微的腳步聲。

就在這時,旁邊的一間屋子裏,傳來老鼠的悉縮聲,過了會兒,一口缸蓋被推開,從缸中鑽出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滿臉都是烏黑,一雙眼睛卻是閃閃發亮,他看了看四周,肚子裏傳來咕碌咕碌的聲音,但他沒有急著去尋找食物,而是靠著牆側耳聽了聽外邊的動靜。

他聽到了外頭的鼾聲,愣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尋了條木板縫隙,向著外邊偷看。

在石條鋪成的大街上,一群穿著灰衣的人,東倒西歪地圍著火堆躺著。他們身下墊著和身上蓋著的同樣是灰褐色的棉毯,一個個在火光照射下,睡得香甜無比。

孩童鬆開手裏抓著的匕首,眼珠咕碌轉了轉,露出好奇的神情。

這是些什麽人,為何會睡在街上,到處都是空屋子,難道他們全都傻了,不曉得空屋子裏能住人麽?

好奇歸好奇,那孩童卻沒有半點出去與諸人相見的打算,他悄悄向後,在院子後牆下的狗洞裏鑽了出去。那狗洞不知被誰掏大了,孩童又瘦小,因此勉強擠出去,而且沒有驚動前邊巷子裏的人。

無論那些人是什麽身份,看到他們身邊的武器,都足以讓孩童想著離他們遠些。

死寂一般的街道,偶爾可以看到殘損的屍體,那孩童對這些屍體並不畏懼,隻是繞開一兩步,便悄悄從其一側走過。

這四天裏,他看到的屍體太多了,他的熟人,絕大多數都變成了屍體,就是他自己,也死裏逃生了好幾回。

“米店老飯那邊,或許還有些吃的,哪怕是拾到兩把賊人丟失的生米也好。”他心中暗想,拐到了米店的後門。

貼著門板往裏聽了聽,沒有發現任何聲音,孩童輕輕一推,那門就開了。米店是三進的屋子,後院原本是倉庫,到處都是屯米的竹籬和裝米的草袋,孩童四處翻了翻,找到了小半袋被遺下的米糠,他低低歡呼了一聲,將那小半袋米糠背起,然後就看到墊在下邊的一塊板子。

那板子猛然掀起,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從中跳了出來掄刀便砍,若不是孩童身子矮小,受了驚嚇後尖叫著一屁股坐下,隻怕要被他一刀砍中。

那漢子手中的刀落了空,然後聽到前門“轟”的一聲響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目光一轉,停到了跌坐在地上的孩童臉上。

“驢曰的,老子竟然因為這樣一個小猴崽子被發覺了……”那木板掀起後出現的洞穴中,又伸出一個頭來,孩童認得,正是這兩天才進城的混天王!

“掌盤子,我護你殺出去!”揮刀的漢子惡狠狠地道。

“殺不出去了。”混天王沮喪地道:“砍了咱老子的頭去獻,還可留你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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