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妙算激風雷(四)

史可法渾身顫抖,一屁股坐回到座椅中,目光幾近呆滯。

他不怕死,但卻怕自己的無能,連累了聲譽,甚至連累到死去了的老師。

勝利的滋味,是那麽的甘甜,他才品嚐了不到兩天,然後就發現,自己喝下去的,竟然不是蜜糖。

而是毒藥。

“老爺,俞公子還在外邊!”

章篪歎了口氣,他低聲提醒道。跟隨史可法的時間也不短了,但是章篪越來越覺得,跟著這位老爺,未必是一件好事。

性情過剛,手段卻無,雖然有時他會以海剛峰自詡,可是海剛峰豈是那麽好當的,若沒有海剛峰的手段,隻有他的剛直,最終結果隻會是悲劇。

世人都說海瑞剛直,可是能打了上司的兒子、罵了兩位皇帝最後仍以二品大員身份善終,豈是剛直二字能掩飾其全部手段的?

“啊,對,對,俞公子還在外邊……我的四千官兵還在外邊!”

史可法聽到一個“俞”字,眼前頓時一亮。

是的,失了廬`州有什麽關係,有俞國振在,就一定能奪回廬`州城!

有這個想法,史可法立刻起身:“請,快請,趕快請!”

章篪出來將俞國振請進了正院,而史可法破天荒地停在了書房門口,見到俞國振,他略有些生硬地堆起了笑。

“濟民,你可來了,方才下官……”

“史參議,你這模樣,你裝得累,我聽得累。”俞國振淡淡地道。

史可法幾乎想要用手捂臉,還是多年養氣的功夫,讓他製止了自己的這個動作,他臉上的笑果然沒有了。旁邊的章篪又歎了口氣,原本見到史可法出來迎俞國振,還以為他有所長進,卻沒有想到,俞國振隻一句話,便讓他原形畢露了。

老爺,這個樣子……可當不成官啊!

章篪的目光轉向俞國振,倒是俞國振這般一針見血的犀利,他曾經聽過,當初張太嶽身居高位之後,便是如此。

若是這位俞公子走仕途,倒是個值得追隨的對象……這個念頭在章篪心中一生起,便有些控製不住了。他已經當了近十年幕客,雖然為人是少有的老實,可並不意味著他沒有眼光。

“也好,本官也不慣於如此說話……俞公子,你也知道了,廬`州已失,賊人隨時會大舉南下,本官當如何去做,俞公子隻管吩咐。”

將俞國振引進書房,屏退左右之後,史可法直接問道。

“我也疏忽了,沒有料想到張獻忠竟然如此狡猾,我雖然沒有看到塘報,但想來,張獻忠是圍點打援,派張可望攻我們無`為,自己卻在路上伏擊援軍。”

“是,俞公子說的不錯,他在巢`縣中繳獲了本官行頭,便遣人假冒本官使者,向廬`州求救,廬`州知府吳大樸不得不出來相援,結果為賊所伏擊……”

說到這個的時候,史可法幾乎想哭,吳大樸是一員幹吏,獻賊南下時,在廬`州城下是很吃了一番苦頭,吳大樸的表現相當出色。

但比失去吳大樸更讓史可法難過的,是他的兩千士兵。

他招募壯勇,花了大半年時間,練出來的兩千士兵,也隨著吳大樸一起折損了。這可是史可法的心血,就在去蘇`州述職之前,他還專門與這些官兵過了個春節!

可現在卻什麽都沒有了。

“獻賊狡猾,我算是領教了。”俞國振道。

“依俞公子之見,我要如何去做,方能收複廬`州?”

“什麽都不要做,呆在無`為就好了,賊人為流寇,不可能在廬`州久候,而且我料想賊人隻知擄掠不事生產,每到一地,便裹挾百姓,廬`州的存糧再多,也禁不住他們折騰,他最多隻能在廬`州呆一個月。”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若是讓他在廬`州呆一個月,那麽一府百姓,隻怕全部要被禍害無遺了!”聽到俞國振這個建議,史可法立刻搖頭。

俞國振也不著惱,這是最佳選擇,但確實也不合他的性格,如果他是那種能坐視百姓受苦、自己有能力不救者,也不會踏上這條七苦八難艱辛無比的道路。

“那麽還有一策,讓洪承疇、朱大典等進逼廬`州,他二人手中多為精兵,隻要他們用心進剿,獻賊不難破。”

史可法默然,他雖無太多才能,卻也知道官場伎倆,洪承疇如今要麵對殺回河`南的闖賊等流寇主力,哪有餘力東顧。而朱大典,他是山`東巡撫,收複中都皇陵的功勞,已經足夠讓他停留不前。廬`州府原先是歸中都管轄不錯,可現在已經歸了南直隸,他史可法和仍在蘇`州城中的張國維,才是廬`州的主官,朱大典根本不會為了他二人去拚命。

“怎麽,史參議覺得此計不成?”

“這個……洪承疇未必能分心東向,朱大典也不會南下。”

“史參議發文與他們,他們自然不會,張國維發文與他們,他們也不會,可若是朝廷呢?”

“隻怕也會尋理由遷延不進。”

說這話的時候,史可法臉當真再次感覺到火辣辣的痛。他們這些封疆大吏,麵對流寇,一個個找各種借口不肯進發,倒是俞國振這個沒有任何功名在身的百姓,帶著自己家的家丁,奮戰於抗賊第一線。

“史參議,咱們手中隻有四千人,憑這四千人與賊人十餘萬相抗,其中精銳賊人不下三萬……守城的話,在下還有把握,但是攻城,在下實在是無能為力。”

俞國振這話,讓史可法有些絕望了,他歎息了一聲,卻無法怪責俞國振。正如俞國振所言,以隻有流寇十分之一的兵力,守城尚嫌不足,如何去攻廬州,而且是被史可法、吳大樸經營了近一年的堅城?

若是俞國振真是他史可法的手下,或許他會以大義相激,讓他去做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舉,但史可法明白,俞國振根本不會吃他這一套。

“如此……就絕無妙策了麽?”史可法絕望地道。

“倒也未必。”俞國振笑了:“就看……史參議是不是真心為民了。”

“俞公子,你此言何意,本官與你雖是道不同,卻敬你為國不惜身,你休得小看本官!”

“如果你史參議當真一心為民,俞某有一計……史參議覺得,對賊人來說,占據廬`州城之後最怕的是什麽?”

“四麵大軍圍剿,使之不得脫身。”

“對,故此,賊人占據廬`州,最大的用意還是一個……將你史參議誘出無為。”

“什麽?”史可法猛地站了起來。

“所以……”

章篪站在史可法的門口,初時還聽得到書房中的聲音,後來裏麵的聲音低了,隻是時不時傳來史可法的長歎,很快,這長歎變成了驚呼,然後是長達半柱香的沉默。

章篪初時以為,兩人在秘密商議應對如今時局之策,但緊接著,他便聽到了屋子裏的一聲怒吼。

還有摔杯子的聲音。

“哼!”

章篪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一聲冷哼,緊接著,原本站在他身邊的齊牛一腳過去,將史可法書房的門踹飛,大步踏入其中。

這個時候,章篪向書房內望去,卻看到俞國振嘴角微彎,目光冷淡,而史可法則全身發顫,似乎氣得不成模樣。

“怎麽,史參議覺得,俞某的建議不妥?”

“俞國振,本官敬你三分,卻不是由得你來嘲弄本官!廬`州百姓,乃本官治下之民,你不去救,我去救就是!”

史可法怒發衝冠,眼睛都有些發紅,俞國振笑著搖頭:“既然你史參議一心送死,我俞某是無`為人,守護鄉梓乃本份之事,去救廬`州,卻是敬謝不敏……送客了。”

史可法聞言轉身便走,可走了幾步,猛然想到不對,指著俞國振道:“這是無`為州衙,該走的是你!”

“咦,我還道你史參議心裏隻有廬`州府,卻不曾想,你也知道這裏是無`為州衙?”俞國振哈哈大笑:“那好,我走,我走!”

俞國振一邊說一邊便起身離開,竟然毫不停留,就這樣走了門,而史可法的親衛,想攔又不敢攔,齊牛虎視他們,沉重哼了一聲,他們便恨不得縮到史可法身後去。

如今這無`為城中,還有誰不知道齊牛厲害的!

看著俞國振帶著齊牛,就這樣揚長而去,章篪急得直跺腳,他這時也顧不得上下有別賓主之分,一把拉住史可法:“老爺,不可,不可讓俞公子就這般走啊!”

正準備離開的俞國振也聽到了這句話,腳步微微一緩,回頭看了史可法一眼。

史可法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氣還是窘,他蠻橫地道:“修之,此事你休要再理會……我就不信,離了他俞國振,這天下就沒有英雄豪傑!”

俞國振哈哈大笑出聲,然後邁步而去,章篪急得直跺腳,要去追,卻想到自己的身份,便是追上了俞國振,又能說什麽?

若是張溥張天如在此就好了,他地位超然,或許能為兩人居中調停,可自己……這位史參議,當真不是好的幕主,自己看來,真是要考慮一下後路了。

章篪完全沒有為史可法一起殉死的念頭,雖然他也很佩服史可法的人品,但佩服是一回事,陪他去送死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