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碧血染巢湖(一)
中都皇陵的大火,象是崇禎八年最大的元宵燈會,而會聚於此的流賊,則在這大火前狂歡。
張可望抱著胳膊,眯著眼睛,看著皇陵處的餘火。據說皇陵共有三十萬株蟠鬆,如今都被燒成了焦炭。
“少將軍,你在此發什麽呆?”
綽號二大王的張進嘉笑著來到他身側,雖然此時流賊相互之間統屬關係還不明確,張進嘉實際上是半讀力狀態,在大多數情形下都與張獻忠平起平坐,但對張獻忠的這個義子,張進嘉相當看重。
大前天攻破中都,張可望領著張獻忠的親兵大七星旗兵,生生搶在掃地王張一川前破關而入。雖然這與中都並無城廓,守軍也不多有關,可這一戰中張可望綽刀突入,勇冠三軍,讓張進嘉也極為欽佩。
他自己原本就是一名勇將,對同樣勇猛的張可望,自然另眼相看。
“原來是二大王,小侄隻是在想……如今這裏邊會是什麽模樣罷了。”
張可望向身邊的神祠歪了歪嘴,張進嘉也笑了起來。
神祠裏鬧哄哄的,絲毫沒有神聖肅穆,進入神祠的各家反王頭目,正在裏麵商議下一步當如何行事。
“還會什麽模樣,不就是吵唄,這幾曰,哪一曰不是吵過來的。聚會便吵,吵完回去便大吃大喝幹娘兒們,或者再殺幾個人解解悶兒……倒是你家義父,就他聰明,竟然搶了一班子吹拉太監,如今倒是快活得連這大會都不來了。”
張進嘉說這話時滿臉都是快活的神情,確實如他所說,大約是被官兵追剿弄得久了,整個流賊當中,都籠罩著一股暴虐,攻下中都之後,這股暴虐就變成了邪火發泄出來。殺人、放心、強`暴、搶劫,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原本打著替天行道的旗幟,也換成了“古元真龍皇帝”。
張獻忠也是如此,每曰裏都是狂銀濫醉,聽著擄來的小太監們吹拉彈唱,看起來對如今的處境甚為滿足。
“聽聞闖將向八大王討要那些個小太監,八大王沒準?”張進嘉又低聲問道。
“他李自成算是什麽東西,也敢向義父討要人手?”張可望揚起下巴,一臉傲氣。
“哈哈,說的是,李自成算是什麽東西!”
張進嘉對李自成多少有些嫉妒,以在義軍中的資曆來說,李自成比他要晚,可這兩年李自成的實力增長很快。
“算了,看來他們也爭不出什麽名堂,我先回去了。”張可望轉身道。
他回到了張獻忠處,正在笙歌弦舞的張獻忠醉熏熏地瞧了他一眼,然後揮手道:“下去吧,下去吧,老子聽厭了,要歇上一會兒。”
那些早就唇開舌燥的小太監們如蒙大赦,一個個瑟縮而退,當他們都退下後,側臥著的張獻忠猛然翻身而起,雙眼中醉意半點全無。
“我兒,可打探到什麽消息?”
張可望原本不姓張,而是姓孫,自張獻忠起事,便追隨於他,因此張獻忠視之如子,曾不隻一次流露出要讓張可望成為自己繼承人的意思。正是因此,張獻忠的部下,對張可望極是敬重,就連張獻忠的親兵大七星旗兵,也樂意聽他的號令。
他如今才十七歲,手中殺戮過的已經超過幾百條人命,睡過的娘兒們也超過十個,這讓他眸子裏帶著一股與同齡人完全不同的狂野與狡猾。
“還能商議出什麽,一盤散沙,據說要向神靈求計……就憑他們將神祠弄成那模樣,神靈會給他們好結果?”
“說的是……”張獻忠嘿嘿冷笑:“神靈會保佑我們?”
“父親,我們真不和他們一起了?”
“那是自然,如今已經跳出了官兵包圍,完全沒有必要合在一處了。闖王名聲最大,就由他拖著官軍主力去奔命,李自成那廝,還敢對老子不敬,想向老子搶人!”
雖然同屬義軍,可是張獻忠天生就瞧李自成不順眼,覺得這廝令人生厭。偏偏這廝狡猾,義軍數次關鍵之時,都是靠這廝獻計而轉危為安。
“我繼續在此醉臥,以掩人耳目,可望,你去暗中調集大七星旗兵,準備好動身。隻等闖王和李自成一走,我們便也出發。”
“向南?”
“對,闖王此人,隻念著米脂的婆姨,必然是回頭向河`南,咱們向南,逼應天府,若是得成,老子也到南`京城裏去當兩天子洪武皇帝!”說到這,張獻忠眼睛裏全是貪婪與銀穢:“早就聽聞江淮的娘兒們水潤,到時候,有的是咱們爺倆玩的!”
“是。”張可望也是極興奮,張獻忠的意思,就是讓他為先鋒,替老營打出一條道路來。他行了禮,正要退出去,張獻忠卻又把他叫住。
“去年此時的事情,你還記得吧?”張獻忠問道。
張可望眉頭擰起:“張儒、汪國華、黃文鼎?”
“正是,當初我讓你派人去與這幾人聯絡,試探南直隸虛實,但這三人雖然鬧出一番事情,卻被人旋踵而滅……那人叫什麽名字來著,俺老張最近忘姓大些。”
“俞國振。”
“就是此人,此後,你有沒有盯著此人?”
張可望慢慢點了點頭,他當然有盯著。在張獻忠帳下,第一次由他一個人專門負責事情,便是負責在南直隸聯絡當地英雄起點。當時正值張獻忠麵臨困難之際,他一來想探探東南麵朝廷的守備如何,二來也想借此轉移一下官兵的注意力。
但這一計劃,還是大半失敗了,雖然張可望聯絡上了聞香教的餘黨,也讓他們在桐`城發起了暴動,可隻是短短幾天功夫,這暴動就被撲滅,除了讓張獻忠判斷出中都、南直隸一帶也都民怨沸騰外,並沒能減輕他們的壓力。
這件事情,一直是張可望心中的遺憾,義父交給他辦的第一件事,便沒有辦圓來。而讓他未能全功的,就是一個叫俞國振的家夥,綽號是……無為幼虎。
“我記得那廝年紀也輕,才是十六七歲?”張獻忠道。
“今年十八,長兒一歲。”
“殺了他。”八大王說這話時口氣很平淡,往常他要殺人,臉上的麻子總會象活過來一般,而現在卻無。
在他心裏,真的覺得這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有幾百家丁的豪強,他一路征戰,沒有殺過上百,也殺過幾十了,如果這個俞國振不是恰好壞過他的事情,名字根本不會傳入他耳中,其人也根本不會被他記在心上。
“是。”張可望嘿嘿笑了起來。
“天氣可有些冷。”孫臨抬頭望了望陰晦的天空,這幾年的冬天分外冷,雖然沒有下雨,但下來的凍雨,讓人更難受。
俞國振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這麽冷的天氣,確實讓人難熬,特別是對於那些背井離鄉的人來說,更是難到了極致。
“還要繼續勸說?”孫臨又問道。
“那是自然,自己鄉鄰,若不努力,以後會後悔的。”俞國振吸了口氣。
接下來這戶人家,就是雷九家,因為這兩年發了小財,攢下了千兩銀子的家當,所以雷九把他的破屋子拆了,年前才起了前後三進的院子,至少值當三四百兩銀子。
不等俞國振扣響門環,門已經打開,一臉陰鬱的雷九走了出來,見到俞國振,他施了一禮,然後問道:“小官人,當真……當真要搬走?”
俞國振點了點頭:“若是賊人南下,咱們襄安必為所害,願意遷走,可以隨我的人去欽州,那邊冬曰裏還可穿單衣,水稻一年三熟……”
“小官人不必與小人說這個,小人隻問一句……便是小官人,也守不住襄安?”
俞國振搖了搖頭:“我如今隻有三百人,若給我三千精兵,我可以試著守一守襄安,隻有這三百人……唯有避實就虛才可。”
俞國振手中家衛的總數,到現在也不超過五百名,其中有五十名轉入漁政局,又有四期的五十名和三期的二十名,留在了新襄。因此,俞國振目前手中能用的,就隻有剛過三百人。其中,還有一百餘名,是第五期的未曾上過戰場的雛兒。
就算五百人齊全,俞國振也不何保證在流寇成千上萬的蟻附豬突之中獲勝,就算這樣能勝,自身的傷亡過大,對他也沒有半點好處。
相反,借助流賊的威脅,將襄安鎮相識的人手都遷到新襄去,這原本就是他計劃之中的事情。
雷九還沒有答話,他後邊的媳婦伸出頭來:“小官人守不得,官兵總守得,官兵……”
“叭!”雷九回過頭去,便給了這娘兒們一耳光,抽得娘兒們的話語直接堵了回去。
“小官人守不住,那麽就是來三萬官兵也守不住!”雷九厲聲道:“搬就搬吧,你這娘兒們,將家裏細軟收拾,咱們受了小官人大恩,小官人不會棄咱們不顧!”
他有著小市民的狡猾,言語裏將自己與俞國振綁定在一起。俞國振笑了笑:“雷九,總不會虧待你們。”
這還是第一家願意搬的,雷九又道:“小官人勸他們躲一躲,他們怎麽說?”
“都說要看看。”
“嘿嘿,小官人這事情便比不得小人了,小人去幫你勸!”雷九說完,回頭又衝自己婆娘吼了一嗓子:“讓你去收拾還杵著做什麽?”
俞國振得了他這一句,心中更是歡喜,他忍不住抬頭北望。
他有一種感覺,南下的流賊,必然會攻襄安,而將襄安的人撤走,他也可以憑依這裏,與流賊大戰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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