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千秋一道統(七)

一大早,襄安如同往常一般從沉睡中醒來,宋媽媽將昨夜忙著洗好的衣裳搭上竹竿,要借難得的晴日來曬,雖然她的手指因為凍瘡而破裂,但她臉上的氣色卻是極好。雷九雇請的夥計,推著小車,沿街叫賣,給那些懶得早起燒菜、家裏又有幾個餘錢的人充為早菜。各種呦喝聲此起彼伏,間或有孩童的啼哭聲,或者是雞鳴犬吠之聲。

史可法眯著眼,人有些忡忡。

他對俞國振不顧國法的恣意妄為是極為憤怒的,但當昨夜他悄悄乘船來到襄安,並在鎮子裏的客棧住過一夜之後,這種憤怒,變成了一種猶豫。

若真是妄顧國法之輩,這座小鎮,為何會如此祥和,又如此生機勃勃?

張國維到應天任上,做得最多的是兩件事,一是興修水利,二是打擊豪強。他將史可法推薦到分守四州的位置上來,史可法當然不能讓他失望,除了練兵,另一件事同樣是打擊豪強。

當然,張國維與史可法打擊的豪強,多是遊離於朝廷黨爭之外、被他們看成首尾兩端的家夥,象已經致仕的前首輔周延儒,再象俞家這樣的小地方豪強。真正有靠山有門路的,他們一般不會輕易動手,因為一動手,牽連起來就可能演變成不同勢力之間的大決戰。

所以,史可法沒有少見過被豪強摧淩的鄉村小鎮,民間有“兔子不食窩邊草”的俗語,可是對有些地方豪強來說,他們根本沒有這種忌諱,為了將自家的田地連成一片,為了一塊山嶺上的墳地,為了河溝裏的水源分配,他們都可以不顧人命。

但襄安不同,這座小鎮,不僅沒有因為俞家的強勢崛起而凋零,相反,似乎小鎮上絕大多數人家,都因為俞家而受益。

“襄安俞氏鹵雜呐……這位官人,要不要來碟襄安俞氏鹵雜,熱上酒,再配上一疊鹵雜,可是狗肉都不換的好口味!”

史可法聽到有人在召呼他,他看著那推小車的小販,又看了看身邊的早餐鋪子,招了招手,那小販頓時眉開眼笑地過來。

“與我燙一壺酒,再上一碗麵湯,來一碟俞氏鹵雜……說起來,你這鹵雜為何稱為俞氏鹵雜,莫非是鎮上俞家的產業?”

“正是,正是……”小販得意洋洋地道。

但早點鋪的夥計奉上酒,卻打破了他的謊言:“官人莫聽他瞎說,這襄安俞氏鹵雜,隻是借了俞家的名頭,實際上是雷九的產業,那雷九也是好命,得了俞小官人的指點,從一個破落戶兒殺豬的,到如今的雷奔霄雷大爺……若不是俞小官人,他就跟小人沒什麽區別!”

“我呸,為何這麽多人都得了小官人指點,家裏都生出財來,就是宋媽媽,如今也雇了兩個婆姨替細柳別院漿洗縫補,一天也有幾百文入手,你卻還隻是一燒餅鋪子的夥計?”那小販不幹了:“換了你,便是俞小官人給你指點,你能成得了氣候?”

“我如何不能,俞小官人手指頭可點鐵成金,他指著那個蚌貝,哪個蚌貝中便有珍珠。隻要指點我一下,我便立刻渾身金銀……”

“於今總算知道你為何發不了家了,人家俞小官人早說過,他才不會什麽點鐵成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隻教人如何發家,至於具體去做,他才不管。”

聽得這話,史可法大奇,又在那小販處點了碟鹵雜,然後問道:“俞小官人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道理我懂,除此之外呢?”

“俞小官人還說,求人不如求己,求別人施舍來的,永不是自己的,要想發家,盡在勤儉誠智四字之上。隻要能做得這四字,便是挑糞肥地,也能使家業興旺,做不到這四個字,便是給一座金山銀山,也會被敗光來。”

“這話,倒是有理。”史可法點頭。

“那是自然,咱們俞小官人說的話,自是有理。”

“雖是有巧顏令色之嫌,但是……總算結果還不壞,勸人勤儉誠智,近乎善矣。”史可法心中如此想。

“比如說這鹵雜,便是俞小官人指點我們東家製的,我們東家再拿出來賣,最初時他可是和他婆姨兩人,起早貪黑,如今置下了家當,便請我們三個夥計相助,終有一日,我們也能置下家當。不象是這廝,總是懶,想著點鐵成金,故此到現在還需自己親自動手。”

“我呸呸呸,我隻是不貪利罷了,哪裏懶了,這些時日,哪天我不是一早起來開門做生意?”那湯餅鋪的叫了起來。

賣鹵雜的夥計哈哈一笑,也不與他爭執,帶著韻腔又喊了起來:“襄安俞家鹵雜——”

史可法伸出筷子,拈了一塊鹵雜,放入嘴中之後,果然甚香。即使他心中頗有憂慮,也不禁胃口大開,招呼幾個隨從,也跟著一起開吃。

吃得一半的時候,聽得遠處紛紛傳來“小官人早”、“小官人安好”的聲音,他抬起眼,便看到兩個少年小跑過來,其中一個身材高大氣魄雄健,極為惹眼,史可法一看就忍不住喜歡:“好一條漢子。”

他又看另一個少年,眉清目朗,麵帶微笑,看起來倒是不顯山露水,周圍的人與他打著招呼,都是帶著敬意,而他也隨和地回禮,看上去,倒不象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而象是一個四十餘歲事業有成心誌成熟的中年人。

史可法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他想起一句話來: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

這是孔子誅殺少正卯的五大理由。

俞國振小跑著過來,眼看就要從這湯餅店經過,可到了門口時,他突然停住腳步,目光投入湯餅店中,與史可法的目光相遇。

史可法身邊的隨從都手按兵刃,他們感覺得了緊張,而史可法自己,倒是坦然不懼。

俞國振在外向史可法點了點頭,然後大步走了進來,齊牛跟在他的身後,一雙眼睛凶芒四射,惡狠狠地盯著史可法的隨從。史可法的那些隨從,為他氣勢所奪,竟然忍不住站了起來。

仍然隻有史可法,危坐不懼。

湯餅鋪子裏隻有三張桌子,但現在很空,唯有史可法這張桌子上坐了人,俞國振來到這張桌子前,微微半揖,然後坐了下來:“三伢叔,給我來碗雲吞,給老牛來碗大的。”

“來了!”

湯餅鋪子的老板也意識到不大對勁,不過他對俞國振有著信心,因此毫不畏懼。應了一聲,開始往煮沸了的湯鍋裏加水,再倒進半鍋雲吞。

在等著雲吞的時候,史可法平靜自若地吃著碗裏的食物,俞國振則一臉好奇地望著他。

過了會兒,俞國振有些忍不住,先開口道:“史參議來得何其早也!”

此語一出,史可法的隨從都變了顏色,他們微服提前而來,為的就是掩人耳目,可是他們此行的目標俞國振,竟然早就知道了他們的到來!

他們哪裏知曉,襄安已經被高二柱經營得鐵桶一般,而賈太基也將手腳伸向了廬州,他們才出廬州城,賈太基便已經得到消息,而當他們抵達襄安時,有關他們行蹤的報告已經在俞國振的書案上擺了多時!

“若不早來,如何能見識到俞幼虎的威風?”史可法還是不動聲色。

俞國振暗暗也有些佩服他,不愧是在曆史上留下若大名聲的,至少這養氣功夫,就已經在他之上。

“不知史參議見了,有何感想?”

“孔子果有誅少正卯之事。”史可法抬起眉,雙眸突然間變得閃亮:“俞國振,你以為,當今無人能誅你麽?”

齊牛濃眉頓時豎起,他如今已經發育,略留了短須,因此瞪目怒視時,倒頗有幾分話本裏說的張翼德風采,隻是這一豎眉,史可法伴當中,便有兩人忍不住後退,可他們又坐在桌邊,頓時將長凳也一起帶倒了。

這一幕讓史可法鼓足的氣勢消了,而俞國振則笑道:“史參議,你是孔子?”

這話問得讓史可法愣住了,他再狂,也不敢說自己就是孔子。

見他愣住不答,俞國振又道:“就算你是孔子,大明是魯國還是東周?”

這又是一個不能回答的問題,孔子之時春秋之末,魯國也好東周也好,都走到了衰亡之際,故此孔子誅少正卯以正人心。難道說史可法也認定大明如此走到了衰亡末世,所以才要誅俞國振以正人心?

一個合格的官員,當著皇帝的麵可以這樣說,但背地裏堅決不能這樣說!

“就算大明是魯國東周,我俞國振難道擔任了少正之職麽?”

三個問題,都讓史可法無法回答。俞國振如今根本沒有任何官職在身,往大裏說,他隻是一個小小的鄉下豪強劣紳,往小裏說,他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白身少年,他的影響與少正卯不可同日而語,殺了他,難道就能正人心於末世?

“史參議人品我是佩服的,但是能力麽……”俞國振冷笑起來:“正是因為史參議沒有能力,所以才學著孟嚐君,用雞鳴狗盜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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