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愷之抬頭看著幾步之遙的弘弋,隻覺得此刻他的背影顯得陌生而遙遠,也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們之間的鴻溝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盡管他早料知彼此不可能一如初始,可也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而且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

此刻的禦書房顯得冰冷而安靜,四壁的朱紅金黃讓他覺得十分刺眼,好像光芒都帶尖銳,隨時都準備攻擊。

這個地方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可是如今看來更像是巨大的陷阱,稍有不慎就會掉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嚴愷之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腦子裏還沒揮去靳昭成一頭撞死在地上,血漿四溢的畫麵。不管是對他來說,還是對弘弋來說,其衝擊性太大了,心情怎麽都無法恢複回來。

當他聽到靳昭成親口承認自己就是平洲之亂的主謀,為的就是揭露徐賀的陰謀,替嚴素報仇雪恨時,嚴愷之感覺心底有股衝動想要殺了他。就算是父親的得力部下又如何,這本該是他的家事,他自有自己的計劃,結果卻讓靳昭成給攪亂了,而且還因此被人拿他來玷汙了母親的清譽。在嚴愷之心裏,嚴素的仇不假他人,他才是最有資格報仇的那個。

結果靳昭成認罪以後,一頭撞死在他麵前,連給他細問的機會都沒有。他心裏還有太多太多的疑惑想要解開,可靳昭成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想到另一個可能知情的人,嚴愷之的表情瞬間凝結起來,突然覺得心沉重冰冷了,仿佛被一座巨大的冰山給壓住一樣。

弘弋顯然也是被靳昭成的舉動給嚇到了,腦子一亂,隨即一群人連忙圍了過來,把他簇擁著回禦書房。他還算鎮定,遣散了所有人,隻留下嚴愷之,然後君臣二人就這麽站著,一聲不吭地站了一炷香時間。弘弋不動,嚴愷之自然也不會出聲,空氣裏充滿著令人窒息的緊張感,靜得連一根針掉下去都能聽到落地的聲響。

弘弋忽然轉過身,看著嚴愷之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淡然自在的樣子,內心沒由來對他這一貫的樣子覺得煩躁。順手抓起桌子上的奏折,狠狠砸向嚴愷之,正好落在他鞋尖處。

嚴愷之眉頭抖了一下,彎腰撿起了奏折,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雙手奉上,又退回了原位。

弘弋莫名地火了起來,再次把他放回來的奏折都丟回去,嚴愷之還沒退得及,正好被砸到。嚴愷之眉頭微蹙,又彎腰去撿,可是他剛撿起來,弘弋一個箭步上前打掉了嚴愷之手中的奏折。

弘弋大聲咆哮了一句:“你就沒什麽話要說嗎!”

嚴愷之垂下眼瞼,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二爺要我說什麽。”

就在靳昭成還沒押送進京的時候,不知從何處,接二連三地冒出各種奏折,內容無一不是說嚴愷之串通靳昭成造反。雖然方有信也曾遞過奏折,可他如今身在平洲,遞奏折的幾乎各種人都有,甚至連賀五周說得那些話也被遞了上去。正所謂三人成虎,就算弘弋對嚴愷之再信任,忽然間收到這麽多彈劾,而靳昭成對罪行供認不諱。弘弋先是震驚於他會如此地坦然承認,接著又被他的舉動給嚇呆了,縱使他有心要保嚴愷之,靳昭成一死,變成死無對證,也會被有心人當做欲蓋彌彰。

弘弋瞪著他,一雙眼睛怒如烈火,臉色卻凜冽如冰,“靳昭成就這麽死了,你覺得我拿一具屍體能做什麽,能向天下人交代嗎?”靳昭成一死,所有的矛頭就都對準了興勇侯府,若換做別人,弘弋早就推出去平息民憤了。

嚴愷之此刻的腦子也一片混沌,他不知應該和弘弋再說什麽,以他們這麽多的年交情,他從不需要解釋這麽多。

所以,如今讓想解釋也不知從何開口,“他不是我殺的。我也沒讓他去死。我和他沒關係。”嚴愷之說得很慢,三句話把自己的立場就表明了,如果弘弋執意不信他,他說再多的話也是多餘的。

可是,弘弋現在需要的就是嚴愷之用事實來說服他,被嚴愷之這麽簡單扼要的話,氣得他又摔了幾本奏折。

“那你的意思是,這件事,這所有一切計劃都是你娘做的?”弘弋如願在嚴愷之臉上看到第二個表情,不由得冷笑了起來,“這麽說,就連靳昭成和嚴夫人苟且的事也是真的了。”

無論怎麽指責誣賴自己,嚴愷之都能淡然受之,可是一聽到弘弋竟然也說嚴夫人的壞話。他頓時怒火竄上心頭,一時燒昏了理智,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弘弋,大聲吼道:“我娘絕不會做這種事!”

就因為這件事,哪怕靳昭成是為嚴素報仇也好,嚴愷之都覺得他是個不可饒恕的人。

父親就是慘死在別人的謠言下,母親含辛茹苦地把他們拉扯長大,如今還要受人汙蔑,任何一個身為人子都決不能容忍,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這是嚴愷之自打下定決心要輔佐弘弋登基以來,第一次對他說重話,就連弘弋也被嚇了一跳。

看著眼前怒發衝冠的人,仿佛可以看到他周身長出尖銳的刺,這樣才是他最初認識的嚴愷之,從不掩飾自己。弘弋心裏也清楚,自己始終會和嚴愷之走到不一樣的地方,所以在勸說他放棄強忍自己渾身的刺而故意覆上厚厚的麵具無果時,他也就不再勉強。如今再次看到這樣的他,有種既可笑又心酸的感覺。

或許是常年的麵具習慣了,嚴愷之很快就恢複了平靜,單腿跪地對弘弋道:“罪臣冒犯,請陛下降罪。”

弘弋看他自稱罪臣,對自己又稱陛下,心中沒由來生出一股蒼涼,對他苦笑道:“你要我降什麽罪,加起來隻怕你死十次都不夠。”弘弋歎了一口氣,把臉轉向一邊不知何時被風頂開的窗戶,屋外夜風清冷強勁,把院中的樹葉搖得沙沙作響,樹枝在風中猶如一個個魑魅魍魎,在黑暗中妖嬈。

一股冷風吹進來,吹得房內的宮燈也跟著搖曳,桌上的奏折被翻得獵獵作響。弘弋迎著風,臉上被吹得有些不適,他看了半跪在地上不起身的嚴愷之,也不指望他會冒出個機靈勁跑去關窗,隻好自己走了過去。正好抬頭就看到窗外碩大的明月,圓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泛著金黃的光芒,把地上的影子都描得清清楚楚。

“愷之,陪我到屋頂坐坐。”弘弋走回來,居高臨下地站在嚴愷之麵前,用腳踢了他一下。

嚴愷之一愣,感覺自己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忍不住抬頭看著弘弋,臉上掛著一抹奇怪的笑容。心裏正納悶,這個時候難道不該是把他關押起來,或者把他臭罵一頓嗎,怎麽忽然想要上屋頂。

弘弋收住淺笑,立刻換上嚴肅的表情,“還愣什麽,你嫌你的罪名還不夠多啊。”

盡管一肚子疑惑,嚴愷之也隻能照做,隻不過就在他們躍上屋頂,吹風賞月的時候,黑暗中一個鬼祟的身影偷偷摸摸地溜了出去,急急忙忙朝賀太後的寢宮跑去。

還顧不上抹掉滿頭大汗,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男子衝了進去,立刻就被人攔下,好在素馨趕過來替他解了圍,帶他一路來到了太後麵前。

年輕男子跪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扯著尖銳的嗓音,“回太後娘娘,奴才聽到的就隻有這些,別的就沒有了。”他可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可是他也不敢不從,誰對方是太後呢。兩邊都是死,還不如苟且多一會兒,但願萬歲爺別那麽快下來,在屋頂上多吹一會兒風。

賀太後皺了皺眉,臉上露出難看的神色,疑惑地問:“他們真的上屋頂了?”

年輕男子點頭如搗蒜:“是,我親眼看到的。”

英尚宮正要上前說幾句,卻聽到賀太後輕聲道:“回去吧,讓人小心守著,別摔著皇上。”看來皇帝還是帶了個心眼,隻不過這個心眼長歪了,竟然會想到爬到屋頂,真是荒唐。而年輕男子一聽到解脫,簡直比脫韁的野馬都要開心,立刻就磕頭,急忙回去待命。

看著那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英尚宮啐了一口,然後才換上謹慎的表情對賀太後說道:“娘娘,您看萬歲爺會不會放過興勇侯?”也不知道皇帝是不是知道被偷聽,所以才跑到屋頂上說話,英尚宮臉上顯得十分緊張。

賀太後瞥了她一眼,不屑地笑道:“放過?嗬嗬,他能對付得了滿朝文武大臣,就放唄。他若放過,方有信可不放過。”

想到方有信那鬼見愁的臉,英尚宮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裏也多了許多踏實感,口氣也輕鬆起來:“這個靳昭成對嚴夫人倒是一片癡心,可惜就是讓他這片癡心害了,三兩句竟然就能讓他為了嚴夫人赴死。嚴夫人要是知道,因為他的死害了興勇侯,定然不會放過他。”

賀太後正想著事,聽到英尚宮的話,嗤聲道:“不放過又怎麽樣,他都死了。”想到自己一直安放在身邊的人,賀太後臉上浮出複雜的神色,又是惱怒,又是不甘,又是心痛,最後化成一絲苦笑:“她也夠忍辱負重了,這麽多年居然隱藏得這麽好,連我都沒發現。”

英尚宮頓了一下,小心斟酌賀太後的話,問道:“娘娘是說複仇的事?”

賀太後對她的錯誤揣測感到不滿,不過也沒計較,隻是嘲諷地說道:“我是說,她居然能容得了一個玷汙過她的人還活著,繼續替她賣命。你以為當初嚴素是怎麽趕走靳昭成的,難道就因為他和汪淩來往過密?嚴素這個人我太了解了,若不是他死得早,興許他最後還是放過靳昭成。”

英尚宮吃驚地問:“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怎麽可能還會放過他。”

賀太後對她的少見多怪感到可笑,盡管是她的陪嫁,可卻不是她從小跟過來的人,所以對嚴夫人的過去也不甚了解。“他一心就撲在那支軍隊上,就連著婚事,也都是安氏主動的,要不然我怎麽說她們婆媳還真是一塊泥巴做出來的。”

英尚宮細細地咀嚼賀太後的這番話,忽然問道““那興勇侯不就是替母認罪了,那她怎麽辦?”

“等二郎治了他的罪,她還能怎麽辦,我會讓她嚐到背叛我以後生不如死的滋味。”賀太後臉上顯然是鬆了一口氣,徐家她保不了,至少她要保賀家,端明皇後是怎麽死的她心裏清楚,她絕不會重蹈她的覆轍。

“明天一早,派人去趟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