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十三一聽八娘讓他付出給狄詠遞信,眼前已是一亮,原本素無表情的一張木木的臉,瞬間生動起來。

他臉上的變化,並未逃過八娘的眼。

可許十三卻什麽也沒有說。等八娘寫好了信遞給他,交待了幾句,許十三這才去了。

可惜去了狄府,狄詠卻不在。因戰事緊迫,狄詠隻能病愈消了病假,又去大內當值。

許十三隻得打聽了狄詠當值的時間,第二天晚上,才在狄府巷前的轉角處守到狄詠。

見到許十三,狄詠也很詫異,詫異過後,卻是驚喜。許十三來找他,定是和八娘有關的,心裏又有些不安,八娘派人來找他,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難道她出了什麽事?因此許十三喚住他後,狄詠也不過一愣,便一臉驚喜又帶著些微的不安走了過來。

許十三行了禮,把信遞到了狄詠的手上。

狄詠拆了信,卻是八娘因擔心約他得空相見的內容。狄詠先是說不出的歡喜,旋又不由皺眉,這幾日他都給自己按排了當值的時間,明日一早進宮,還得三日後才能回家。而今日,也是為著有事回家與父親商議,這才回府的。這兩日實在抽不出空,隻得道:“你回去後與八娘說,我這幾日在宮內當值,三日後,申正時分,我去北山子茶坊裏等她。”

“是,小人一定轉告。”這時代男女相約茶坊見麵並不稀奇,許十三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狄詠有心想問八娘現在如何,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說了事情,也就轉身告辭。

才行一步,就聽身後的許十三道:“狄公子請留步。”

狄詠以為他有話忘了說,回身笑道:“還有事麽?”

“不,”許十三搓著手,“不是,是小人有事相求。”

狄詠詫異的挑了挑眉。

一直跟著八娘的這位許十三,與八娘亦友亦仆。便是八娘從未曾特意說過,狄詠也能看出此人手身極高,雖說見麵不多,可每次見他,都是影子一般,不容易給人存在感的一個人,但任再有威壓的打量他,也很少見他這麽局促。

或許真的有難處?便和氣的道:“你有事真管說,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一定不會叫你失望。”

許十三長施了一輯,道:“小人在市麵上聽聞,咱們大宋要對北遼用兵,也聽聞公子有可能領兵,若是如此,小人想求公子讓小人投在公子麾下。”

狄詠沒有想到許十三求的竟然是這個。

不禁打量了許十三一眼,眉頭微瑣,過了半響,方沉聲道:“你可知道,投軍意味著什麽?”

“小人不怕入軍籍。”

回答的這麽幹脆,狄詠也有些意外。但也明白這位許十三,大概是考慮了很久才找他說這話的。也是,許十三這樣的人,心誌最是堅定,既能開口相求,自然是想清楚了的。

先還有些不明白他既想從軍,為何到了這個年紀了才想起來從軍的事情,細一想也就明白了。軍隊最是需要熬資格的地方,大宋邊關又多年安穩,沒有大的戰事,想在軍中混出人樣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再則,普通的軍士,想冒尖兒,也不是那麽容易的,相反他若真的能跟著自己,至少起點就比一般人要高的多。而且這回和北遼的作戰,也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鬧。若是想建軍功,這次確實是個好機會。

軍籍雖說不入流,也為文人所輕視,兵士的地位確實有些低,但有從軍誌向的也大有人在,別的不說,每年的武科,朝庭得到的軍士人才就不少。何況又有他爹那樣的存在,因此這些年從軍的人尤其多於從前。再則,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走科舉一途的,那麽想有所建樹,擺脫普通百姓的身份,從軍也不失為一條好路。許十三這樣的人,想當兵,也就不奇怪了。

“好。你明日去我家找狄二管事的,我會讓他幫你把手續辦齊。行軍在即,若真要去,便不要拖。”

許十三原還以為要犯一翻口舌,卻沒有想到狄詠會這麽輕易的應了他,自是大喜。忙作了深輯:“是,小人明日必定前來。”

兩下裏作別。許十三回了府,把狄詠約定的時間與八娘說了。

八娘見他回了事,依舊站在那裏,便笑問:“十三哥可有是有事要說?”

“是,”許十三微有些不安,與曾家的契約還未到期,且他想從軍的事情,也沒有事先向八娘稟明,他原沒有想到狄詠會應的這麽快,又因行軍在即,一點時間也沒有給他,明日就得去狄家托人辦入伍的手續了,這會兒才和八娘說清楚,顯得自己先斬後奏,實在不是他平時為人的行勁,因此有些兒為難。

頓了一下,才道:“今日見狄二公子時,小人求了狄二公子,想隨他從軍,小人原想著若是狄二公子同意再來與八小姐商議的,卻沒想到,狄二公子說行軍在即,拖延不得。小人若要去,明日就會派了狄府的管事為小人去辦入伍的手續,並非是有意要瞞八小姐。”

八娘原就有過這樣的心思,不過許十三自己與狄詠說,也很出她的意料,又見許十三自稱小人,叫她八小姐,顯是覺得這事兒對不起她,便笑道:“十三哥說的什麽話?其實八娘原私心裏也是想著狄二公子這次若隨軍出征,怕他一人……不甚安全,以十三哥的身手,在狄二公子身邊,興許能幫他一二,且大宋河清海晏,這樣大的戰事很難遇上,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我又素知十三哥有從軍的誌向的,隻是從軍畢竟不是小事,如今十三哥也非一人,有了家,有秀娘嫂子和孩子,因此才未與十三哥冒然提起。現在十三哥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且狄二公子也答應幫你了,我又怎會覺得十三哥不是?不過十三哥到底也要為秀娘嫂子想想才是,去還是不去,你想清楚了再決定。如今隻怕是送信給秀娘嫂子商議,也趕不上了。至於咱們的雇傭契約,那反不是個事兒。”

“謝八小姐體恤。我已經決定了。”

八娘見他意定,倒也不好說什麽,便嗔了許十三一眼,笑道:“十三哥稱什麽小人還有小姐的,如從前一般叫我八娘就是了。你既已意決,我也不好再說什麽。對了,雖說時間趕不上,不過你也得給秀娘嫂嫂去封信才成,回頭我讓人捎回去,家裏的事情你也放心,我一定會托了大嫂照顧秀娘嫂嫂的,不叫十三哥在外擔憂就是。另外,”八娘說到這裏一頓,正式給許十三福了福身,“十三哥的身手我是曉得的,雖說行軍作戰靠的並非一已之力,但個人安危,卻於個人有莫大幹係,按說這話我原沒有立場講,隻是八娘從來不是個忸怩之人,十三哥跟隨我多年,更不是外人,八娘這裏就托十三哥多照應照應阿詠的安危了。”

許十三忙道:“八娘放心,若是我許十三真有幸能留在狄二公子帳下,別的我不敢保證,但不管到了什麽境地,一定會盡力護得狄二公子的安全的。”

這人話從來不多,但每說一句,都丁是丁,鉚是鉚,從無虛言。八娘笑著謝了。

等許十三出了門,八娘才想起狄詠和自己的約定,那北山子茶坊,多是仕女人出行遊玩時,歇腳喝茶的地方,原就十分熱鬧,他又是那麽個出趟門就能引起交通阻塞的人,也不知道怎麽會偏約自己在麽繁華熱鬧的地方見麵的。

想了想,也就丟開了。

因天色已黑,去了聽荷院裏服侍著朱氏睡下這才回院休息。

再有一個月,就是朱氏生產的日子了,因朱氏這胎不堪安穩,八娘從來不敢大意了,每天必要去聽荷院裏看看,陪著朱氏說會兒話的。

如此兩天也沒什麽,因許十三定了去軍中,也知道啟程在即,八娘便趕緊的叫五月幫著許十三打點了行李,一應所需所有,都置辦妥當,雖是去軍中,其實也是需要錢打點身邊的關係的,而許十三於錢上頭,從來不介意,月錢又是在家中領,大嫂每個月直接支給秀娘的,他手上實無餘錢,因此八娘又在他的包裹裏,塞了些碎銀,並五十貫的交子,留他在外時花銷。

到了第三日,一早許十三便去了駐在城外的大營裏報到了。出門前,還特地到朱氏麵前來辭了行。曾家幾兄弟都羨慕他這麽一抬腿,就奔了軍營,不過他們想從軍,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也隻羨慕羨慕罷了。

到了下午,反倒下起陰綿的小雨。八娘有些心神不寧,用了午飯,便回屋執了筆練起字來,原本練字是為著靜心,這回倒是越寫越是煩躁。

按著性子寫了幾個字,便丟了筆,索性走到窗前,打開窗,看著外麵連綿不絕的秋雨,冷風吹在衣襟上,感覺到了絲絲涼意,心中的煩躁才被壓了下去。

因蔡府上送了點蜜桔過來,晁文柔打發人送了點到她院裏來,五月用了隻粉彩的盤子端著入了屋,屋裏光線昏暗,就見一身月色綢衫素服的八娘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發呆,屋裏讓人感覺寒的很,五月忙放下手上的盤子,一邊上前關了半扇窗,一邊道:“八小姐也真是,這天氣越發寒涼了,您穿的這麽單薄,怎還站在這裏吹著冷風?這若是病了可如何是好?”

因著她輕快而微帶薄怒的聲音,屋子裏都似暖和明亮起來。

八娘聽話的回身在塌上坐了,笑道:“這話倒說的如那紙糊的人兒一般。我一個人待著無趣,好久沒有下雨了,看看雨景罷了,也值當你大驚小怪的,你這丫頭越發羅嗦。”

五月待她坐下,拿了個薄氈子給她披上,笑道:“嘴碎點怕什麽,隻要小姐不嫌棄就行。”

一邊說,一邊剝了隻桔子遞給八娘:“蔡夫人那邊派了管事婆子特意給夫人送來的,因送的不少,二少奶奶打發了奴婢也拿了些過來,小姐也嚐嚐。”

八娘接了一瓣吃了,一陣清涼的酸甜正抵胸腔,說不出的愜意。便笑道:“這桔子不錯,你也嚐一瓣。”

五月也不客氣,放了一瓣到嘴裏,品了品,才笑道:“吃著是不錯,不過奴婢覺得,和咱們南豐的金桔比起來,這味兒還是差了點。”

八娘笑了笑:“這丫頭嘴叨,我是吃不出來。你這是想家了吧?”

五月認真的點了點頭:“奴婢是有些想阿藍姐姐和七月姐姐他們了。”

“不怕,等明年開了春,我娘總是要回南豐的,到時候你一並回去。回家後,我讓阿藍帶著你。”

五月瞬時露出驚喜來:“奴婢真的可以跟著阿藍姐姐?”

八娘見她高興的一張小臉象要發光,心情不由也跟著好起來:“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不過這幾個月,你可得把小福給帶出來,秋蔚一個人,隻怕忙不過來。娘身邊總得有人照顧,我偏又不能一直在她麵前盡孝。”

“小姐放心,別看小福那丫頭憨憨的不知事的樣子,其實細心著呢。夫人頂喜歡她了。”

說了會兒話,吃了兩個桔子,五月端了水來讓八娘淨了手。

八娘這才讓五月尋了出門的素服來換上。五月一邊搭著下手,一邊問:“這會兒下著雨,小姐要出門?”

“嗯,”八娘一邊說,一邊拿了支玉簪插在發髻上,通身除了腰間掛著的紫陽道長送她的那枚玉佩,也隻頭上這支玉簪了,“我要去北山子茶坊裏見位友人,一會兒你隨我一道出門。”

“好,”五月答著,又人奩盒裏尋了對珍珠耳釘來,遞給八娘,“雖是守孝,可小姐這身也太素了些,不如把這對珍珠戴上,也顯得臉色好看些。”

八娘想了想,如了她的言,五月這才起身:“新雇的馬夫,也不知道馬車趕的怎樣,天又下著雨,小姐先在屋裏守著,奴婢去讓車夫套馬。”

等五月出了門,八娘正想叫個廊下的丫鬟,去晁文柔那裏稟一聲,就說她要出門,誰知才起身,鞋就聽外麵不知道哪個小丫鬟吵鬧的聲音:“不好了不好了,八小姐,夫人她……”

娘?

八娘心裏在唬了一跳,忙衝了出來,就見那小丫鬟衝進院裏,頭臉上,也不知是汗是淚還是雨,衣衫也濕的差不多了。

“夫人怎麽了?”

“夫人不小心摔了一跤,見,見血了。”

“什麽?見血了?”聽了這話,八娘有如晴天霹靂。一時手足冰涼,從腳心而起的涼意,讓她不自覺的打了個哆嗦。

爹爹已經不在了,如果娘再出了事……

八娘狠狠搖了搖頭。她不敢想,也沒有時間想。也顧不得問那丫鬟,衝出院子,往聽荷院裏一路急奔而去。

身後的丫鬟也跟在身後,往聽荷院這邊衝了出來。

等八娘趕到聽荷院裏,廊下已圍了一群丫鬟婆子,一個個臉上又急又怕。

晁文柔比她還先到一步,見一群人圍著亂糟糟的,大喝一聲:“這都圍著幹什麽,還不散開,穩婆和醫婆呢?”

因朱氏身體一直不太好,曾家如今又不缺錢,穩婆是早請好了在家裏待著的,另還雇了個醫婆,開了高薪,直等朱氏生產。

晁文柔素來說話和和氣氣,溫溫柔柔,這些丫鬟婆子們從來沒有人聽她這樣說過話。一時嚇的哄一下,就讓出一條道來。

八娘和她也顧不上打招呼,兩人前後腿衝進屋裏,就見秋蔚從屋裏正出來,也來不及說話,隻吩咐外麵的丫鬟:“快去廚房裏叫熱水來。還有,去取點參片來。”

八娘和晁文柔衝進屋裏,就見地上不少的血跡,再到內屋,兩位穩婆正在裏麵忙碌著,而那醫婆隻給朱氏施針。

因已做了些處理,朱氏的情形也好了些,其中一個穩婆正想出屋準備要用的東西,抬眼看到二少奶奶和八小姐,忙上前拉八娘:“這裏不是小姐待的地方,小姐還是出去說話吧。”

她口氣沉穩,八娘這才稍放了些心,至少證明娘的情形還不至於到最壞的境地。

隻是不看一眼,她不放心,可再急,這會兒她也不敢衝著穩婆發火,隻道:“裏麵躺的是我娘,我敢能不擔心,婆婆叫我看一眼,我就出去。”

說完,也不顧那婆子,衝了進去,晁文柔正問那醫婆話,床上的朱氏臉色蒼白,臘如金紙。

“娘,娘,”穩婆在床前幫著朱氏正退著那一身的血衣,朱氏聽到叫聲,睜開眼,著對八娘虛弱的笑了笑,“娘沒事,你先出去吧,這裏不是你丫姑娘家待的地方。”

“娘。”見朱氏還能說話,八娘扯了嘴笑,“我知道你沒事。我一會兒就出去,娘我等你給我們再生個小弟弟。他一定很漂亮,說不定比我二哥還出息,比五哥還好看呢。”

因著有八娘與她說話,朱氏覺得下身的痛減弱了些。

出去準備一應所需東西的婆子這時也進了屋裏,到底把八娘拉了出去:“八小姐,婆子知道你這會兒著急,擔心。可屋裏這麽多人,叫我們也不方便,夫人這些日子調理的不錯,雖說現在早產,但摔的並不處重,不用擔心。奴婢們一定會盡力的。”

八娘也知道屋裏這麽多人,不是個事兒,雖心中焦急萬分,可她在裏麵也幫不上忙,反給人添亂,再也現在也不是羅嗦的時候,便默然出了屋,到了外間。

那婆子放下門簾,八娘站在那裏,看不到屋裏的情形,隻有朱氏因疼痛而發出的輕輕的呻/呤聲。還有三個婆子忙碌的細碎的聲音。

一時心裏十分茫然。

又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卻深入骨髓的恐懼。

若是爹和娘都不在了,她該怎麽辦?她用了這具身體,因著血緣,也從來把他們當作父母去孝順。逗他們開心,努力給他們最好的物質生活,她以為這是天性的使然。從血緣上來說,她是他們的女兒。

她一直是這樣以為的。何況這個家讓她感覺很溫暖。她喜歡這一家人,每個人她都喜歡,也願意把她們當成真的家人。事實上,他們也確實是她的家人。她一直以為,這些是因為她用了別人的身體,而這身體裏流著曾家的血的原因。

可這一刻,八娘才真正的意識到,這兩個人,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麽。

他們疼她,愛她,寵著她,給她這個時代女子難以達到的那種自由,因為有他們,她頭頂上才有一片天空,才有了家。是那隻有滿滿的溫暖,沒有任何缺失的家。是她心底最珍視的,所以才是家。

爹已經不在了,她還有娘,可是如果娘也……

秋蔚進來時,就見她失魂落魄的站在那裏,兩眼沒有焦聚,臉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恐慌,忙喚了一聲:“八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