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細說電視劇 來不及說我愛你 (1)

聞得弦歌知雅意

作為一個細節控作者,遇上一個細節控導演,簡直是一拍即合、相見恨晚,太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了。記得當時跟曾麗珍導演談劇,她首先提到小說裏的一段,就是吃麵摔筷子——靜琬問:“大哥,你怎麽不吃了?”慕容灃笑了笑,問:“你怎麽不說了?”

曾導當時誇這段寫得好,其實當初小說在網上連載的時候,大部分讀者並沒有注意到這兩句話裏的張力,反倒把注意力放在了後頭的一個強吻上——當然了,吻戲總是比較搶鏡,可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其實吻戲前的話,才是情緒著力的重點。電視劇裏這一段也拍得十分牛叉,在這裏要讚一下李小冉和鍾漢良。李小冉當時有點怯怯地問:“大哥,你怎麽不吃了?”而鍾漢良的表情——大家有興趣可以去截圖,哦哦,特寫鏡頭太給力了——他慢慢地抬起眼睛來看李小冉(麵條兄你是無辜的我知道),但是下一秒,換鏡頭,摔筷子。

看到這裏我狠狠拍了一下沙發扶手,導致我娘瞪了我一眼。我在心裏說,曾導給力!鍾漢良給力!從麵部特寫可以清楚地看到鍾漢良的眼神與表情的細微變化,太抓人了。如果導演不是吃透了這段,沒有給特寫而是給中景的話,就完全不會這樣出彩了。

當然細節上也有遺憾,大部分是因為拍攝條件限製所至。當初談到外景地的時候,我提出了沈陽的大帥府,其實這個方案基本是不可行的,開機的時候已經是深秋,把全隊人馬拉到零下二三十度的沈陽去拍三個月——想想就是不可能的任務。橫店有橫店的好處,取景方便,而且各種風格的建築一應俱全。不過橫店也冷,因為《佳期如夢》和《來不及說我愛你》差不多是同期拍攝,導致我對拍電視劇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冷。去探班的時候浙江正在下雪,我穿著羽絨服、羽絨褲,還凍得一說話就口冒白霧。

《來不及說我愛你》裏頭有三場京劇,至關重要。在《電視劇》的專欄裏,我寫過這三出京戲,在這裏就著重來補充一下。

在小說的原文裏,慕容灃這個人很渣——對不起,即使我是他親媽,我也得實事求是地說,他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小言男主。在寫這部小說之前,我剛剛寫完了《寂寞空庭春欲晚》,在《春晚》裏頭,我寫了一個情聖。(小玄子啊,你是真情聖。)所以寫《來不及說我愛你》的時候,我就想一定不要再寫一個情聖,我要寫一個自私的男主。

小說裏的慕容灃是個私生活很輕率的少年統帥,所以在靜琬去承州見他的時候,作為引見人的餘太太,有這麽一句台詞:“今兒是名角紀玉眉的壓軸,《春睡》與《幸恩》。紀老板的戲可是天下一絕,等閑不出堂會。”看小說的人或許以為這是一句閑話,但實質上,小說裏頭紀玉眉與慕容灃確實是有私情的。三小姐將靜琬安排到後麵用茶,然後派人去通知慕容灃,說有人在後麵等著跟他私會。慕容灃去了,但這種事情都是暗示,三小姐的人對他說的也是暗語,他隻知道有舊相識約他,並不知道約了自己的人是誰。他以為是紀玉眉,所以他敲門的時候,叫的是玉眉。撲倒靜琬之後,場麵就很尷尬了。

電視劇裏對這段的處理其實比小說好,電視劇給了慕容灃一個將計就計的充足理由,他是為了擺脫常徐二人的監視和覬覦,才故意敲門叫玉眉。

因為小說裏紀玉眉與慕容灃確實有私,所以我寫的時候,特意通過餘太太之口,提到了《春睡》與《幸恩》這兩出戲。這兩出都是出自昆曲《長生殿》,這裏兩出戲名,一是暗示紀玉眉跟慕容灃曾經有私情,著重點在“幸恩”兩個字;二是暗示全書的悲劇走向,是像《長生殿》一樣,“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君王終究為了他的江山社稷,犧牲掉了愛人。

作為一個深受《紅樓夢》影響的作者,一直想要學著“無一字無來曆”、“草蛇灰線,伏筆千裏”,所以這裏餘太太提到的戲名,是一種暗示與伏筆。當年基本沒有讀者看出來,我自己也懶得特意去提醒,這次正好說一說,當年寫小說時這句看似閑話的用意。

因為電視劇裏把紀玉眉這個人物省略掉了,所以電視裏這一段唱的其實是昆曲《牡丹亭》。

很可惜電視劇裏省掉了另一段慕容灃與靜琬聽戲的戲,因為那段其實是全小說的點睛之處。對《武家坡》這出戲的議論,也正好說明了慕容灃與尹靜琬兩個人的人生觀和愛情觀的不同,不過雖然電視劇裏省略了聽戲的場景,這段至關重要的對話還是保留了。他們對玉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議論場景,換到了西餐廳,在吃蛋糕的時候說出了這一大段台詞。不過對於電視劇本身而言,慕容灃與尹靜琬的愛情衝突,不像書中那般以決絕收場,所以將這一段淡化處理,也是正常的。

還有一個遺憾,是慕容灃與尹靜琬被關在屋子裏的時候,慕容灃越窗而去,靜琬情急之下,脫口說道:“不,我要跟你一起。”——當時小說在網上連載,有讀者在下麵留言,說癡子啊癡子,“我要跟你一起”這句話可不是輕易說得的。讀者之中果然藏龍臥虎,火眼金睛,常常一句話就能看透我的本意——靜琬這句話,真不是輕易說得,說出來,就是一生。

小說裏靜琬翻窗不便,毅然撕了旗袍,這也是為了說明她的個性。她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性,不拘小節,勇敢獨立,和慕容灃以前見過的女人都不一樣,這也為靜琬後來的決絕而去留下了伏筆。她有“素手裂紅裳”的剛烈。

電視劇裏這段改為了窗鉤掛壞了靜琬的裙子,暗示與雙關的意味就淡化了許多。

不過曾導有一處細節處理得比小說裏好。在慕容灃與程謹之結婚的時候,戲台上唱的是《梅妃》。

因為小說裏紀玉眉與慕容灃曾經有私情,而靜琬此時下落不明,所以這裏提到唱《梅妃》,其實是一主一副兩條線。副線是紀玉眉暗合《梅妃》這出戲,而主線是靜琬暗合《梅妃》這出戲。

這一段唱詞我要打出來給大家細看:“展鸞箋不由得寸心如剪,想前時陪歡宴何等纏綿。論深情似不應藕絲輕斷,難道說未秋風團扇先捐……”

小說裏我沒寫慕容灃聽到這戲的表情,但電視劇裏處理得比小說要好,特意加上了慕容灃的反應。慕容灃聽到這段唱詞時的反應,大家可以去截圖,鍾漢良一閉眼,簡直又要讓我拍沙發扶手。什麽叫椎心之痛?這就叫椎心之痛。台上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子,逼得他忍無可忍站起來,非常的失態。

大婚的日子,是不能唱《梅妃》這樣不吉利的戲文的。所以小說裏特意寫,三小姐問:“這是哪個外行點的戲?”古人講究避諱,就像現在婚禮上也不會放失戀的歌。所以點這出戲的人,肯定是對戲文不了解的,是個外行。而小說裏,寫到婚禮堂會最後唱的是《大登殿》。這是薛平貴與王寶釧故事的最後結局,是一出既吉祥又熱鬧的戲文。作為婚禮堂會戲的壓軸,它是很合適的。

在這裏懶得長篇大論講《大登殿》,就直接引用下百度百科:

《大登殿》扮演著大結局的重要角色。好人個個得道,壞人個個倒黴,“君民同樂億萬斯年”,端的是喜氣洋洋。王寶釧在寒窯中苦苦捱過的十八年,有了這麽一個安定祥和的結尾,也變得雲淡風輕,成了花開富貴圖中一筆無足輕重的點染。

這一出是吉祥富貴戲,薛平貴左擁代戰公主,右封王寶釧皇後,十足真金大團圓。而在小說裏,一邊唱著《大登殿》,慕容灃與程謹之舉行婚禮,一邊是靜琬被關進了治安公所,又病又傷,與婚禮的熱鬧場麵形成了強烈的戲劇對比。

在這裏我覺得有點遺憾的是,電視劇裏所有的戲文唱詞都沒有字幕,導致觀眾不知道戲台上唱的是哪幾句,所以失去了一種很好的效果。在靜琬逃婚的時候,戲台上唱的是《玉蓮盟》,同樣沒有字幕,但導演通過靜琬之口又強調了一遍,由她來告訴程信之,說她走的時候,戲台上正在唱“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這一處強調非常好,讓這段戲沒有白唱,觀眾也清楚地看到了她逃婚時的心境與期許。

靜琬不是因為貪圖榮華富貴而逃婚,她其實是去前線與慕容灃共患難。當時她得到的全部信息是慕容灃軍事失利,處境十分危險,所以她放棄了與許建彰安逸的婚姻,離家出走,去與慕容灃生死與共。

靜琬的剛烈與善良,其實也就在這一句唱詞裏。她沒有貪圖過慕容灃的權勢,如果真的是貪圖權勢,她不會在慕容灃最失敗的時候,反而放棄一切奔向他。

鴛鴦二字怎生書

除了是一個細節控,我還是個煽情控。讓讀者哭哭多好啊,自然流淚,排毒養顏,請看匪我思存作品。(對不起我又跑題了。)《來不及說我愛你》這部電視劇差點沒哭死我,作為一個“後媽級”作者,從來都是我虐旁人,這次曾導可把我給虐著了。作為一部浪漫情感年代大劇,自然是以“情”字來動人,而不能不說,電視劇裏的“情”比小說裏的“情”更加升華,更上了一層。上次我看電視看得這樣哭法,還是尤小剛的《孝莊秘史》。曾導,我向你致敬,你煽情比我牛。

小說裏原有的幾處煽情,電視劇全部一一再現。如靜琬與沛林分別之即,兩個人去爬山。沛林背著靜琬,靜琬說:“那你要背著我一輩子。”沛林說:“好,我背你一輩子。”記得有次跟何琇瓊老師吃飯,她問起誰演尹靜琬,我說是李小冉,何姐當時便誇說:“小冉的戲很好。”我是個外行,看到《來不及說我愛你》才真正明白過來,什麽叫戲很好。從前雖然看過小冉的幾部片子,但是從來沒像《來不及說我愛你》看得這樣仔細——我是“後媽”我偏心對不起。拍這段時,李小冉被鍾漢良背在背上,她主動吻了吻沛林的臉,水到渠成,清雅自然。

故事裏靜琬其實有個細微變化的過程,前期是嬌俏的少女。記得第二集裏麵,靜琬跟許建彰已經訂婚,而建彰要去承州運貨,於是兩人在庭院裏話別。到最後依依不舍,建彰欲要吻她。此時譚凱已經湊得很近了,而小冉睜大了眼睛,嘴角微微動了一下,眼神裏滿是天真與無辜。少女就是這個樣子,不通情欲,所以有人要吻她的時候,她的反應很單純。這一吻最後以許建彰吻在她額頭上告終。從側麵拍的特寫,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冉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再次膜拜曾導,太給力了!小冉,太給力了!譚凱,太給力了!

《驚夢》裏有一句著名的唱詞:“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其實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天然二字。體現表演功力之處,也是天然二字。演員可以化妝,可以扮美扮醜,可以演好人也可以裝壞蛋,唯有眼神之細微處,最見功底。

最讓人覺得心生歡喜的一段,是第十九集。沛林讓靜琬跟許建彰見麵之後,自己準備了紅酒,等靜琬回來。這時候慕容與靜琬已經是夫妻,夫妻的默契與情調盡在最細微處。閨房之樂,甚於畫眉。而慕容灃坐在床上,搖啊搖啊……大家可以去截個動圖,不是動圖不足以證明“鍾沛林”之可愛,秒殺啊!

男人其實有時候是男孩,尤其在自己愛人麵前,會有點稚氣與天真,也會有點搞怪和可愛。不論他是三軍統帥也好,是少年軍閥也好,其實在靜琬麵前,他隻是一個愛著她的丈夫。

紅酒吻什麽的非常有愛,也非常有生活情趣,談過戀愛的人看到這裏大抵都能會心一笑。沉浸在愛情裏的人,是永遠不會嫌太甜蜜、太肉麻的。而最讓我覺得感動的是吻完後的一個特寫,兩人頭抵著頭相視一笑,我的天啊,兩個人連笑的弧度都一樣,頓時被秒殺!小哇給力!小冉給力!曾導牛叉!

寫到這裏想起來,有個鏡頭其實非常有趣。是常德貴到督軍府來質問慕容灃,為什麽不給他軍糧。常德貴的問話非常不客氣,在他走了之後,慕容灃忍不住摔了杯子,一旁沙發上的靜琬被嚇了一跳。這一段細節處理得非常好,鍾漢良摔杯子摔得很帥,而李小冉那一跳,跟小兔子似的,驚怯怯的,非常討喜也非常可愛,看得我大笑起來。

在小說裏,慕容灃這時候沒有摔杯子。小說裏是他在家請靜琬吃西餐,然後常德貴進來問軍糧的事,常德貴走後,慕容灃失態地拿餐刀在盤子上狠狠地劃了一下。不過小說裏有一處細節電視沒拍出來,靜琬入府去見慕容灃的時候,他原本是穿著長衫出來見靜琬的,坐了一會兒,他又去換了西服來陪靜琬吃飯。

為什麽小說裏要寫到慕容在這天穿的是長衫?因為他前一次在陶司令府上見到靜琬的時候,靜琬穿的是旗袍,他請靜琬來家裏吃飯,所以下意識穿了長衫,結果沒想到靜琬這次來,卻又穿的是洋裝,於是在吃飯前,他去換了西服。這是少年人的一點細微心事,當你對一個人動心,開始暗戀她的時候,你會下意識地想在服裝上與她更匹配。而且出於社交禮儀,他會注意到這些服裝上的細節。

在這裏講一個笑話,傳說當年蔣介石與李宗仁不睦,某天正式的活動之前,李宗仁的手下打電話問蔣的侍從室:明天蔣委員長穿什麽啊?侍從室答:穿軍裝。於是李宗仁全副戎裝,結果到了現場一看,蔣介石穿長衫。於是拍出照片來一看,李宗仁一身戎裝,站在蔣介石身後像是侍從。為此事李大怒。可見服裝其實不是小事,尤其是各種重要場合下的服裝。所以慕容灃換了西裝出來陪靜琬吃飯,是很得體的。

對不起,我又細節控了。不過電視劇跟小說不一樣,小說用閑筆寫這些很正常,而電視劇哪怕拍了慕容灃換了一次衣服,估計觀眾也不會看懂他為什麽換衣服,所以曾導在這裏就省掉了。

大愛的一段是慕容灃與靜琬去騎馬,一對璧人啊一對璧人。哪位投資方要是看中了《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一定得請這兩人繼續去演三公子和素素,簡直太翩躚如蝶了。馬場救美的戲拍出來一定好看,何況還有三公子一邊說話,一邊拿馬鞭輕輕敲著自己靴上的馬刺,我隻腦補一下就噴血了。

小冉在這裏的造型我最喜歡看,紅色的開衫,淺粉色的真絲衫衣,然後配上絲巾,跟穿騎裝打絲巾的沛林,活脫脫是情侶裝嘛!然後是重頭戲——騎馬回來靜琬在車上就睡著了,而慕容灃因為她靠著自己肩頭睡著了,於是對沈家平揮了揮手。

可愛的沈家平啊,把人全撤走了,叫司機也撤了,留下這兩個人獨自相處。

上原文: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裏爬著,有一種異樣的酥癢。本來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發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裏去。她在夢裏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來用了一點蜜絲佛陀,在車窗透進來的隱約的光線裏,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隻凍石杯,隱隱剔透。風吹過,花枝搖曳,聽得到四下裏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