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後續

清晨。

姚江上,數艘烏篷正逆流而上,西向而行。

居前的那艘船的船艙內,不時有鼾聲響起,船頭則站著一老一少。老的身著紅羅上衣,頭戴梁冠,少的則是一身青色道袍。老者眉頭微蹙,顯出的是貴氣,少年迎風而立,則是一派瀟灑從容。

老者跌足歎道:“劉觀主,你這次實在是太衝動了,大事在即,又何苦為了幾個……橫生枝節呢?”

少年微微一笑:“馮大人,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很順利,難道不是麽?”

“劉觀主,你不會以為就此可以安枕無憂了吧?事不可為,謝家會不會收手,老夫不能確定,但謝蘭芳此人極好顏麵,素有剛直之名在外,你強行將人救走,他是斷然不會就此罷休的。”馮維世憂心忡忡。

他沒想到劉同壽不但沒聽他的建議,而且把他自己也給算計了進去。劉同壽一出手,他就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等到午夜時分,小道士突然出現在他麵前,笑嘻嘻的對他提出要求,讓他打掩護帶一行人出城的時候,馮大人真是哭的心都有了。

小道士的要求,他無從推拒,可這樣一來,他就算是將謝家那幫人得罪死了。謝家那邊會認為他是早有預謀的,來說項不過是個幌子,實際他是來接應劉同壽的!當然,事實上他起的確實是這麽個作用,但他自己完全不知情!

早知道,他就應該在小道士出手後的第二天,馬上就離開餘姚,來個獨善其身,就不會落到這樣的窘境了。

說一千道一萬,一切都晚了。

他本來就不想得罪劉同壽,而他來餘姚,身邊也沒帶什麽護衛,看到小道士身後那幾個虎視眈眈的凶人,他徹底認了命。

天一亮,城門才一打開,他就匆匆的率眾出了城,連招呼都沒跟城內的官員打一個。

雖說餘姚這邊已經設卡了,但總不能連他這個知縣一起盤查,這關係到士大夫的體麵,誰敢輕易壞了規矩?

出城很順利,可是,想到將來,馮知縣隻覺眼前一片漆黑。

劉同壽手段通天,得罪誰都不要緊,可他馮某人就沒那能耐了。等聖旨一到,小道士拍拍尊臀走了,謝家、巡按那幫人拿他無可奈何,可自己卻還留在上虞,麵對這群虎狼,全然沒有招架之力啊!

本來想結個京中強援,結果強援還沒成氣候,卻惹下了一堆惹不起的強敵,這就是傳說中的偷雞不成蝕把米了,馮維世心中之淒苦,實不在上虞那幾位之下。

劉同壽滿不在乎的回答道:“他要不甘心,就再來試試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就是一個巡按麽,馮大人放心吧,他敢來,我就敢收拾他。”

盡管他說的信心十足,可馮維世還是無法釋懷,小道士的辦法,殺傷力通常都很大,而且還不分敵我。果然,劉同壽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到時候還需馮大人幫忙,與貧道並肩作戰。”馮維世一個趔趄,好懸沒一頭栽進江裏去。

他哭喪著臉說道:“劉觀主,從抗災……不,是從征地開始,老夫就一直都站在你這邊了,你可不能把老夫當擋箭牌,往火坑裏推啊!這次掩護你出城,謝蘭芳怕是已將同年之誼撇開了,若是再……他上疏彈劾的,恐怕就是老夫了!”

劉同壽順著他的話接口道:“正因如此,才要借機把事情鬧大啊!”

馮維世一愣神,遲疑道:“劉觀主的意思是……”

“謝蘭如果追過來,你隻管……”劉同壽在湊上去一通嘀嘀咕咕,馮維世臉色變幻不定,最後,小道士抬手拍拍老馮的肩膀,充滿自信的笑道:“這樣一來,矛盾就擺在明麵上了,馮大人你剛直愛民的名聲在外,謝蘭再想彈劾你,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劉觀主言之有理。”馮維世點點頭。矛盾公開化,這也是官場上低級官僚常用的自保手段,對那些重視名聲的上官最為有效。

“不過,謝蘭芳畢竟是巡按,職權遠在老夫之上,若他……”

劉同壽悠然一笑:“放心,貧道早已有了安排,怕的不是他來,而是他不肯來,嗬嗬。”

船行甚速,不到半天時間,就已經到了上虞城,迎接他們的,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

鑼鼓喧天聲中,那支隊伍正朝著縣城進發,行進速度雖不快,但卻是那樣的堅定。而且,隨著隊伍的行進,隊伍的規模也像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

隊伍中最顯眼的,就是那件大紅鶴氅,披著鶴氅的,是個俊俏少年,遠遠看過去,似乎就是那位上虞小仙師了。

“劉觀主,這……”馮維世嚇了一跳,他驚疑不定的看向了劉同壽。

“馮大人無憂,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劉同壽微微一笑,他不是說著玩的,他真有後續的計劃,甚至連預設的戰場都選好了,就是上虞的縣城。

“難怪,你那個隨從沒上船,原來……”馮維世有點明白了。

“馮大人明白就好。”劉同壽微微頷首。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沈方卓的輕功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既可以讓他神不知鬼不覺的連夜出城,此外,用來趕路,也是相當給力的。

“現在,到了貧道的表演時間了。”笑聲未絕,劉同壽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

隊伍中的那個小道士當然是假的,扮演者正是楚楚。

這段時間,女孩一直假扮劉同壽,作為他的分身來吸引外界的注意力,一度瞞過了謝家的偵查,掩護劉同壽進了餘姚城,但女孩的作用遠不止這些。

當這天清晨,一個幽靈般的身影,悄然出現在楚楚麵前時,女孩知道,她的表演時間到了。她迅速組織起了鎮民,浩浩蕩蕩的上了路。

“咣,咣!”鑼鼓齊鳴。

盡管沒有標語,沒有口號,但毫無疑問,這是一支遊行隊伍。

“本朝洪武大帝起於微末,榮登九五,卻時時勤政不怠,居於廟堂之高,卻心憂眾生疾苦,愛惜百姓,懲貪無情,太祖每每有言:憂人者常體其心,愛人者每惜其力……如此聖君,縱觀華夏五千年,唯有三皇五帝堪作一比,唐宗宋祖也隻能望塵莫及!”

鑼鼓隻是用來吸引人注意力的,當有人經過,或者路過村落的時候,幾個大嗓門的鎮民就會開始宣講。

這麽大的聲勢,這麽厲害的噱頭,當然吸引了不少人,田舍中的農夫走出了房門,路過的商人止住了車馬,遊學的士子駐足觀望,圍觀眾的規模越來越大。

朱元璋的功過,後人有評價,時人也各有觀感。洪武帝殺氣雖重,不過針對的都是當官的,所以在史籍上的評價雖然不佳,但在民間卻有很高的聲望。雖然搞不清狀況,不過稱頌洪武皇帝的,總不會是什麽壞事,花上點時間,聽聽倒也無妨。

“朝廷有傳統,祖製不能忘,太祖的教誨,時刻記在心!我大明以勇開國,以仁治國,以民為本,可是,就在這朗朗乾坤之下,居然有人顛倒黑白,構陷無辜,行那不仁不義的無恥之事!”

“大家都知道,我們上虞風水絕佳,出了位仙人,王老道長和小仙師心念蒼生之苦,教我等同舟共濟,共度難關……聖人說過:能使鰥寡孤獨,皆有所養,就是大同之世,我們努力的去嚐試了,按照聖人的教誨!”

“可是,有那黑了良心的貪官汙吏,竟然指鹿為馬,說咱們上虞人要謀逆!鄉親們,父老們,你們說,這是何等的罪大惡極!這是公然違背仁義之道,違背聖賢的教誨,也是違背大明的祖製啊!”

“……”旁觀眾有些愣神,東山發生的事,他們自然是知道的,但沒人想到,這件事居然還能跟聖人之言和祖製聯係起來。

“違背祖製,真是該死!”

“殘害百姓,魚肉鄉裏,以公謀私,罪大惡極!”

不過,還沒等他們回過神,就聽身後有人一陣陣的嚷嚷起來,都是地道的鄉音,因此也沒人覺得不對。人都是有從眾心理的,遊街的隊伍說得已經有七八分的道理了,又聽其他人這麽一鼓噪,心裏那點磕絆轉眼間就消失了。

“魚肉百姓的都該死!”農夫們攥起了拳頭,官差們勾結大戶,上門逼糧逼捐的往事湧上了心頭,萬般無奈,千般憤懣,在這一刻統統宣泄了出來。

“以公謀私的都該死!”行商們離開了裝滿貨物的車馬。

洪武定例,朝廷不收商稅,但他們這些小門小戶的商人需要繳的銀子又何嚐比農夫少了?江南沒有私卡,但入城過關還不是得雙手捧著銀子,低三下四的去孝敬這些差人?這些銀錢最終不正是落在了那些貪官的手上?

“官蠹之害,猛於虎也。”士子們也是頻頻點頭。

沒受到官場熏陶的他們,當然覺得太祖是好的,對聖賢們的微言大義,也有著相當樸素的理解。皇上是聖明的,朝中的大員是賢明的,天下事,都是壞在這些無恥的官蠹身上了。

群情洶湧,喊聲震天。

圍觀眾迅速完成了心態和身份的轉變,加入了遊行眾的行列。

韋郎中心中七上八下。明明……小道士就是在餘姚攪風雨啊?為了這事兒,自己還被柴管家搧了兩個耳光,被痛罵了一頓,怎麽突然就出現在了東山?難道他真的會飛?或者……

他一路上一直在跳腳張望著,試圖分辨出,那個穿紅衣的到底是不是劉同壽本人。隻可惜,劉同壽的易容術惟妙惟肖,楚楚的身型攏廓跟劉同壽也很像,他又被擠在最外圍,哪裏又能分辨得出?

眼見著已經到了城外的碼頭,韋郎中茫然失措,他不知道劉同壽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但他心中有如烏雲蓋頂一般的感覺告訴他,事情一定很糟糕。

“好在……咱們上虞有位小仙師!他用智慧引導我們,他用預言保護我們,他施展通天的法力,救回了我們的家人和兄弟!現在,他又告訴我們,要相信皇上,相信朝廷,讓我們一起向知縣大人,向皇上申明冤屈,求個公道!”

下一刻,他終於知道事情到底有多糟糕了。

“爹!”

“爺爺!”

“相公……”

隨著幾聲驚喜交集的呼喊,那個紅色的身影揮了揮手,人群分處,幾個衣衫襤褸,傷痕滿身的人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當中。

做了這麽久的鄰居,韋郎中如何還認不出,那幾個正是被抓走的鎮民,他們真的回來了!

氣氛越發的熱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