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眼裏,透著擔憂。

他早料到了,皇孫這麽小的孩子,有什麽資格,又有什麽能力,去執掌一縣呢。

這就是一群孩子,簡直就是在胡鬧。

結果,幾乎任何人都可以預料。

若是這些孩子,不折騰個天翻地覆,那才不正常呢。

可是……因為這個遊戲,卻導致了滿天下人對皇孫的笑話……這……

哎……

弘治皇帝覺得手癢了。

可偏偏……

弘治皇帝發現,他沒有任何理由。

因為弘治皇帝記憶力不錯,聖旨,是弘治皇帝發的,弘治皇帝還親口承認,你看……這是陛下的意思啊,所以……弘治皇帝能將方繼藩和朱厚照兩個小子抓來打一頓?

就算要打,也得找一個其他的理由……比如,誰讓你今日係著藏紅色,上頭還刻著雲紋的腰帶。

“還有什麽?”

“還有就是……皇孫和孩子們,下了命令,讓西山縣的人,統統都種植土豆,可結果卻發現,西山縣,根本就沒有這麽多的地窖,對土豆進行妥善的保存。”蕭敬哭瞎不得:“可是,這些土豆都種下去了啊,幾十萬畝地呢,秧苗都不小了。現在春耕的時節已經過去,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臉色鐵青。

這意味著,無數的土地,荒廢了。

弘治皇帝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浪費,哪怕是盤中的一粒米,自認為是天下人表率的弘治皇帝,也會舔舐幹淨,可是他們…………他們……

“朕的鞭子呢?”

弘治皇帝氣的要原地爆炸。

卻在此時,有宦官匆匆而來:“陛下,陛下……方都尉上奏。”

“何事?”弘治皇帝厲聲道。

宦官小心翼翼,低垂著頭:“是一份……告家長書……”

“取來。”

弘治皇帝聲音冰冷。

那小宦官,哪裏敢怠慢,忙是小心翼翼的上前。

弘治皇帝接過了告家長書,裏頭……是一個呼籲……呼籲大家……給錢!

弘治皇帝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居然冷靜了下來,平靜的眼神,看著蕭敬:“方繼藩……這是腦疾發作了吧?”

“不像!”蕭敬斬釘截鐵:“陛下,奴婢始終覺得,這才是方都尉的本色。”

弘治皇帝搖搖頭:“告訴他,沒錢!”

………………

求索期刊,已有了一套較為完善的製度。

畢竟,期刊決定了每一個人的積分,而積分,又決定了每一個人的學職,這學職現在可吃香了,不但朝廷供養,而且,靠著稿費,往往收入不菲,若是在其理論之上,還出現了什麽研究,這積分和稿費還可累加。

幾乎可以說,這學職,成了名利雙收之物,雖不及進士,可在西山書院,或者放眼整個新城,這都已成了許多人,在另一條道路上,鯉魚躍龍門的道路。

正因為如此,如科舉一般,若是沒有足夠的公平,是絕對無法使人信服的,為此,專設的評議審查會,幾乎成了檢驗每一篇刊載的論文的最重要機構。

這些評議審查會的成員,無一不是西山如雷貫耳的人物,任何人,一旦他的道德遭受了質疑,便會立即驅趕出去。

每一個學科,都有專門的評議員。

不隻如此,若是有人覺得自己的論文落選,還可以向上申訴,質疑評議審查會的公正性,一旦申訴,那麽,更上一層,由方繼藩和歐陽誌等人為首的一群人,將會進行審查。

哪怕是歐陽誌人在定興縣,也不妨礙,他通過快馬傳送的書信,進行審議。

因而,每一個審議員,都極認真,這是極大的殊榮,且……往往若是某個審議員極力推薦出來的論文,若是在事後證明了其巨大的價值,往往這個推薦者,也會與論文的主人一般,獲得極高的聲譽。

就如,推薦《細蟲論》的錢文,此公隻因為推薦了《細蟲文》,到現在,在學界的地位,不可動搖。

能發現出一篇好的論文,是極難的,不但要有此眼光,還需盡力說服其他的評議員們的支持,都需花費大量的心血。

當然,若是一個評議員,若是多次推薦的論文,最終都證明其沒有價值,或者說,根本不夠登上期刊的標準,這就難保,不會遭人質疑和唾棄了。

現在,一群評議員們,卻爭吵起來。

還是那個發現了細蟲論巨大價值的錢文,卻推薦《國富論》,國富論一出,所有的評議員,都曾拜讀。

可爭議,卻已開始了,和其他的論文不同,《國富論》有洋洋灑灑十幾萬言,而一般的論文,能有三萬,就已是過頭了,這幾乎占了整個期刊的總字數,總不能,為了這一本《國富論》,期刊騰出一期來,專門為其發刊吧。

不隻如此,最重要的問題就在於,這《國富論》中闡述的許多問題,本質……還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隻是這個道理,有些驚世駭俗,細細讀來,很是顛覆人的認知,卻又覺得,頗有道理,可是……如何檢驗呢?

沒辦法檢驗啊。

難道就因為,這書看上去有道理,有顛覆性,就專門為其發刊?

甚至有人開始質疑,錢文是否因為《國富論》的作者乃是劉文善,這位赫赫有名的方門弟子,方才極力推薦。

一時之間,圍繞著這國富論,數十個評議員們,麵紅耳赤,差一點要掀桌子。

“今時今日,難道諸公還沒看明白嗎?”錢文赤紅著眼睛,咆哮:“當今之時,有太多太多從前的四書五經無法解釋的事,出現了。這些無法解釋的事,至今還沒有人進行概括,沒有人可以進行如此精準的提出各種建言,新城、西山錢莊、房貸、新稅,甚至,還囊括了我們《求索期刊》本身,人們隻在想,我們身邊新出現了什麽,可是……卻從來沒有人去深究,出現在身邊的東西,它絕非是理所當然,也不是憑空而降,它產生之後,會有什麽規律,未來……迎接我等的是什麽,我們一概不去深究,我們也一概,繼續懵懂,可是……諸公啊,此書的出現,可貴之處,就在於此,哪怕它是錯誤的,可它在深究今時今日我們身邊發生的改變之成因,它在嚐試進行概括,進行詮釋;它在摸索著其規律。單憑這一點,此書……足以登上期刊,任何一篇論文,都無法應其鋒芒!”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批判反對。

“不對,裏頭有太多的預言,這和占卜之學,有什麽分別……”

“我看此書若是隱去了劉文善先生的高姓大名,會有人認為此書貴重嗎?錢先生,我等並非是質疑你的私德,隻是……此書之中,確實預言過多了……求索期刊,隻進行論證,而不進行預言,預言是天一道真人們的事。”

“這會敗壞我們求索期刊的名聲,這個責任,我們承擔不起。”

“我願意承擔這個責任。”錢文狠狠一拳砸在了案牘上。

“我也願意承擔,我覺得其中的理論,令人醍醐灌頂,耳目一新。”

“荒謬!”

“你才荒謬,你全家都荒謬。”

“你怎可罵人?”

…………

評議審查會打起來了。

打的很激烈。

消息傳到了方繼藩的耳朵裏,方繼藩大吃一驚:“還在打嗎?”

“……”前來報信的乃是唐寅:“打完了。”

方繼藩歎了口氣:“為何不早點叫我,難得打一次,真是遺憾啊。”

唐寅紅著臉:“恩師,是為了劉師兄那篇《國富論》的事。”

這本書的草稿,方繼藩看過。

當然,最終的成稿如何,方繼藩不知道,想來劉文善是個自卑的人,他不願意恩師看他的成書之後,然後露出一臉失望的表情。

方繼藩噢了一聲。

“恩師對此怎麽看?”唐寅忍不住道。

方繼藩想了想:“我怎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評議審查會的人怎麽看……所以……他們愛登不登。”

唐寅嘴皮子動了動,其實他很想說,若是恩師肯站出來,說一句話,此書,就好辦了。

可看恩師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令他為劉師兄擔憂起來。

劉師兄為了此書,忙碌了足足一年多,再受不得任何的打擊了啊。

他歎了一口氣:“恩師說的不錯,無規矩不成方圓,既然恩師立下了規矩,一旦恩師親自去打破它,那麽這《求索期刊》,就失去了本身的價值。恩師公正,學生佩服。”

果然……什麽事經過了唐寅解釋之後,最後總是要佩服恩師的。

方繼藩也很佩服自己,他樂了:“好啦,這期刊的事,就別狗拿耗子了,好好看著西山縣,別他娘的再出什麽破財的事了,大爺,為師放出了《告家長書》,到現在,一個來加錢的人都沒有,這一屆的家長,對於尊師重道,顯然有點兒認知上的偏差。看著皇孫和那些小混賬,再出事,為師打死你!”

果然不愧是恩師啊,唐寅心裏又想,謹言慎行,哪怕是小混賬,都會說將皇孫和其他孩子區隔開來,佩服,佩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