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
日講起居注官的一份記錄送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裏,當值的人寥寥。
可皇帝每日公開場合的言行舉止,卻是需隨時記錄,並且送達的,這些檔案,都將封存起來,將來編撰弘治皇帝實錄時,都是重要的素材。
史官的傳承,曆經無數個朝代,到了大明,這更成了最緊要的事。
往往負責修撰實錄的主要官員,一般都由內閣大學士來兼任,雖然內閣大學士未必親自撰寫。
文史館新年當值的翰林,倒是覺得奇怪起來。
一般起居注並不記錄宮中的私密之事,隻有陛下公開的活動,方才記錄,昨日是年初二啊,大年初二,怎麽會有這個送來?
他不敢怠慢,忙是進行抄錄。
“弘治二十年正月初二,帝夜臨定興縣工地,探守路值守諸生,與之對飲,讚諸生苦勞,及至子時,乃還。”
這翰林一邊抄錄,一麵心裏倒吸了一口涼氣。
陛下在大半夜,跑去探望一群修路的人?
這可是大年初二啊。
這是何等不尋常的事。
翰林修史,而修史的翰林,往往在未來,前途遠大,鵬程似錦,甚至入閣拜相。
這是因為,人們信奉著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當然,最重要的卻是,在修史的過程之中,卻可以揣摩帝心。
這翰林眼裏撲簌著,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視,正因為不尋常,才需格外的重視。
他小心翼翼的抄錄、封存之後,而後,叫來了書吏,低聲吩咐:“下一個條子,予劉公,你速速送去。”
他刷刷幾筆,寫了一張便箋,交給書吏。
那書吏忙是捧著條子,疾步而去。
……
這一個年,讓許多人心裏,都了幾分心事。
陛下的任何舉動,都不可能隻是興之所至。
突然之間,對於這些在修路的生員如此重視,想來,既可能是陛下對於西山書院的生員們,格外的有幾分親近和信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陛下對於這一段自定興縣至京師的工程,有所期待。
幾乎每一個得到了消息的人,似乎都預感到,可能這是陛下心思的轉變。
或者說,陛下的心思,早已轉變,隻不過……需要一個契機,來給予群臣們……一點暗示而已。
領會到了意圖,那麽恩榮還會繼續。
若是無法領會,則被漸漸疏遠。
無數人開始絞盡腦汁起來。
倒是劉健,卻是心知肚明,此路……和新稅是息息相關的,陛下駕臨此地,一方麵,是向全天下表示,士農工商,原有的體係,開始漸漸的瓦解,哪怕這隻是有一丁點的苗頭,並沒有摧枯拉朽,可陛下對於工的重視,已有了端倪。
另一方麵,則是陛下對於歐陽誌的支持,歐陽誌在定興縣,進行變法,雖隻是一縣之地,卻是開大明之先河,創自高祖以來之未有之創舉。
陛下……已不再是弘治十二年的陛下了。
…………
過完了年,開了春。
今年的天氣,暖和的還算早,天氣一好,定興縣數萬的勞力,便蜂擁而至,繼續修築道路,以至於春耕,竟都有些耽誤了。
所有的水泥混凝土,開始攪拌,早已預製好的竹筋,先行鋪就,接著倒上混凝土,泥匠拿著平刀,開始抹平,為了防止熱脹冷縮,道路還需預留一道縫隙,道路兩旁,也需進行平整……
甚至,還有一些土地,需要預留,以備未來之需。
熬製好的瀝青,開始倒在已抹平和風幹的混凝土路麵上,匠人們戴著口罩,開始對其進行找平。
各個路段,到處都在忙碌,車馬如龍。
無數的銀子,變成了無數的民夫,也變成了數之不盡的物資,更是帶來了無數的作坊,日夜不停的開工,大肆的招募流民,甚至招工的掮客,竟已跑去了雲貴。
竣工之日……在即!
可此時,一封書信,卻是送到了方繼藩的案頭上。
方繼藩隻看了一眼,歐陽誌的,嗯,怪想他的,這家夥,過年沐休也不回來看看自己這個恩師,沒有良心啊,虧得為師,還給他準備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八文銅錢的大紅包。
拆開書信,方繼藩便明白怎麽回事了,歐陽誌感到了擔憂,因為在計算之後,他發現,這一條路段,原來預計投入二十二萬兩銀子,可實際上的開銷,竟是二十五萬兩,這多出來的三萬兩,對於定興縣這般的窮鄉僻壤而言,是沉重的負擔。
方繼藩想都沒想,回複了一句:“可以稅賦為抵押,繼續借貸。”
接著,命人趕緊送去定興縣。
不幾日。
一個個消息,自縣衙裏張榜出來。
既是收了稅,縣裏的開銷,還是需明示的,定興縣還需多借貸三萬兩,不隻如此,還有今年的稅賦,也將預備開征。
一下子,整個定興縣炸了。
日子沒法過了啊。
地主們要餓死了啊。
過完年,你就催稅,你招募了這麽多人去修路,接過地裏想要雇人種地,佃農少,而地多,這不但要交稅,佃農竟也要求提高租價,這日子,還能過嗎?
聽說方家莊,那方老太爺,聽說了此事,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捶胸跌足,說一句世道怎麽成了這個樣子,整個人,便倒下了。
可歐陽誌對此,似乎充耳不聞,他隻負責收稅,命下頭的差役,嚴厲督辦,不可鬆懈。
…………
可定興縣的消息,傳的倒是很快。
原先的二十二萬兩,一下子變成了二十五萬兩,吏部尚書的王鼇看到了一份來自於保定府的奏報。
保定府知府乃是王鼇的門生。
這位知府頗有幾分憂國憂民,定興縣乃保定府的縣,曆來地處偏僻,又沒有什麽產出,本不為保定府所關注。
可一下子,這歐陽誌成了縣令,卻是引發了天下人的關注。
知府心裏愁啊,不少士紳,拿這縣令沒有辦法,隻好將狀,告到了保定府來,希望知府能夠做主。
可他能做什麽主呢,一想到定興縣民不聊生,苛政猛於虎,思來想去,知府便上了奏來。
王鼇臉色鐵青,裏頭所列舉的種種事,使他怒極攻心,拍案道:“老夫就不信,大明沒有了國法,老夫若是不彈劾這方繼藩和歐陽誌,就不姓王!”
那書吏見王公動了真怒,忙道:“王公,這方都尉和歐陽……他們……他們……”
“老夫自然知道,他們的身份,陛下對他們的態度,老夫豈有不知。可是……我大明的江山,不能毀在他們的手裏,老夫忝為天官,豈可坐視,看看這些可憐的定興縣士紳吧,一個個在哀嚎,泣不成聲,這是多少的冤屈啊……就算那歐陽誌狡辯,說破了天,老夫也絕不容許如此,大明是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若士大夫都離心離德了,這大明的江山,還穩得住嗎?”
他說罷,起身,一臉憂國憂民的愁容:“已經無法再姑息下去了。”
…………
定興縣……
方家堡。
大夫已來過了,方老太爺,這是氣急攻心,心裏鬱結,再加上年紀老邁,所以……
大夫們幾乎都搖搖頭,心病還需心藥醫。
可要對症下藥,這心藥,隻怕得是那歐陽誌被千刀萬剮才成吧。
沒救了,料理後事吧。
方老太公,多子多福,大兒子是舉人,本在京師磨刀霍霍,預備科舉,一聽消息,連夜趕了回來,二子、三子、四子,要嘛守家,要嘛在外有所公幹,現在也紛紛回鄉。
這定興縣不少與之交好的士紳人家,也來了不少。
眾人七嘴八舌,看著方老太爺這般樣子,個個愁容滿麵。
“這是不讓人活了啊。”
“辱我們太甚。”
方老太爺悲哀的看著床榻上的帳子,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虛弱的不行,心口堵得慌。
兒子們在塌下,倒是盡孝。
可有什麽用呢。
這是祖上的基業,是祖產啊,祖產落到自己手裏,自己是戰戰兢兢,為了守住這個家,不知花費了多少的氣力。
可是……到了現在……
他陡然發現,再這麽下去,這個家……怕是要完。他愛這個家,他怕它完了,所以這些日子,他是一宿一宿的不敢合眼啊。
他腦袋一偏,氣若遊絲的看著塌下的幾個兒子。
“咳咳……咳咳……”
“爹……”諸子嚎哭。
“老夫若是……沒了,記著,要守住咱們這個家,要記住囉,老大的性子急……性子急……定要記得……要記得……不可魯莽……”
………………
與此同時,在老方家外頭,一個商賈,一路詢問了沿途的莊戶,才找到了方家的宅院。
就是這裏了。
這從京裏來的商賈,看著這燙金的方府,露出很不容易的樣子,方府外頭,是一個石坊,石坊已是斑駁,卻述說著他們某個祖先,顯赫的事跡。
商賈看著這門楣,眼裏放著光,匆匆上前:“鄙人乃是糧商,不知府上可有人在堂嗎?”
門子如喪考妣的樣子,見是有人來訪,奇怪的看著這商賈一眼:“你要做什麽?”
“收糧、收油、收酒,啥都收,高價!”
……………………
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