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的一生,坎坷到了極點,宮女所生,萬貴妃專權,將其視為眼中釘,自呱呱墜地起,便被無數人窺視,如履薄冰,可是在他成長的過程中,卻有無數人,為了他赴湯蹈火,他那為了自己犧牲掉的母親。還有將他小心藏匿著的太監,最後遭到處死的宦官。有對著弘治皇帝的父皇成化先皇帝憤怒的大吼著,哀家也是宮女所生的周太後。還有娶妻之後,即便遭遇了再大險惡,也與他共患難的張皇後,更有朝堂之中,無數舍身為了爭國本,絕不向成化皇帝和萬貴妃妥協,拚死也要死保弘治皇帝克繼大統的無數臣子。

當初成化先皇帝生出過換太子的念頭,劉健這些人,毫不猶豫的提出建言,痛哭流涕。去問英國公等人,英國公等人個個鐵青著臉不做聲,可給成化先皇帝的態度卻是不言自明,便是連方繼藩的父親,南和伯方景隆,當場便是滔滔大哭。眼看文臣如此,武臣亦如此,成化皇帝,才極不甘心的打消了這些念頭。

弘治皇帝的一生,本就是傳奇,這使他既明白了人心險惡,卻也令他意識到,這個世上有許多的溫暖,他很清楚,當初的自己,就是無數人的希望所在,而他,便是用盡了一切,不尚奢華,不愛佳麗,每日勤勉,日夜操勞,也絕不使人失望。

最重要的是,他學會了寬容,即便是麵對當年阿諛奉承萬貴妃的鷹犬走狗,雖是裁撤,或是勒令致士,弘治皇帝也幾乎沒有喊打喊殺。

弘治皇帝恢複了應當有的樣子,隻是一聲歎息,略略開始為自己那傻兒子擔憂:“朕並非是氣太子,隻是擔心罷了,太子將嬉戲玩鬧的話都可以當真,毫無主見,就如這核算的歲入結餘……”他垂下眼簾,看著這簿子一眼:“其實朕難道會不知,上一次朕教訓看了太子,太子一定心裏不服,他就是這樣的孩子,非要表現給人看,想來在詹事府,太子一定是搜腸刮肚想要核算出賬目來,方繼藩那小子見他如此,八成是知道太子算不出,與其白費氣力,倒不如哄哄他,這傻兒子啊,當真了。而且,這家夥,膽子愈發大了,竟敢斥責他父皇為昏君!”

“……”

此乃陛下家事,劉健三人,實在不知該如何從哪裏勸好。

弘治皇帝旋即搖搖頭,又笑了:“可是劉卿家說的對,太子自幼,就沒有兄弟,打小,便孤寂一人,朕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有時……心裏也孤獨的厲害,他能信任一個人,也不是壞事。這也是為何朕命方繼藩伴讀的初衷,唯獨有一點,方繼藩這個家夥,有時候真的有些不太靠譜,得讓他改改!”

似乎氣已消了。

朱厚照似乎堵了一口氣,竟連宮裏都不去了,坤寧宮的張皇後和萬壽宮的太皇太後那兒,也不去問安,隻說自己身體不適。

…………

要過年了,街上喜氣洋洋,幾家酒樓的酒菜都被訂購一空,接著,便送到了西山煤礦的礦上,這都是方繼藩的手筆,過年嘛,而且這些礦工拖家帶口的給方家挖礦,方繼藩怎麽能小氣呢,雞鴨魚肉一樣都不能少,這舉動,讓王金元想哭,銀子啊,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雖然鎮國礦業現在是日進金鬥,可這樣糟踐……也不是個事啊,於是王金元毅然決然的決定,守歲的那一夜,自己不在家裏過了,到礦上來,不吃白不吃,多吃一點,就賺回一點。

礦上的礦工和家眷,第一次過上如此豐足的年,一桶桶的菜肴,那些尋常想吃都吃不著,叫都叫不上名兒來的菜色,而今,卻是一桶桶的搬到了礦上,此時天寒地凍,也不擔心酒菜餿了,提前一兩天儲存起來,等到了守歲的那一日,直接開鍋一熱,美酒佳肴,這等幸福,或許對於那內城裏的王公貴族們,不過是最尋常的一日,可對於他們而言,卻使他們黑白的生活裏,添了幾分色彩。

在城裏,讀書人們對方繼藩破口大罵,而在這裏,礦工和女眷們出奇一致的對方少爺讚不絕口,當初若非是方繼藩,還是流民的他們,怕早已凍死餓死了,此後若不是方少爺收留,現在他們大抵還是衣衫襤褸,蜷在牆根之下,今日不知明日事。

到了歲末,便要開始結工錢,結工錢用的不是寶鈔,也不是所謂的薪柴和粗糧抵扣,而是真真實實的銀子和銅錢。

王金元帶著賬房們,倒是一絲不苟,叫嚷著一個個人的名字,如數將銀錢發放,這一時刻,許多人落淚,那一張張被煤炭浸透的黝黑的臉,露出白牙,綻放笑容,可眼角卻是濕潤了。

明明是做買賣,怎麽做著做著,竟像是積德行善一樣呢?王金元心裏暗暗搖頭,他覺得自己墮落了。

方繼藩在研究過年用的大煙花。

硝石和火藥,都可以在內城西南隅的王恭廠裏買到,那兒有專門的火藥局,既為皇家的兵工廠,也會製作一些煙花爆竹兜售,不過方繼藩不滿足於尋常的煙花,過年嘛,自然要動靜大才顯得喜慶和熱鬧。

鄧健呢,一看少爺在‘搞事’,他便心裏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他不是個聰明的人,隻曉得少爺不正經,便是正經,他其實是個木訥的人,隻曉得老爺吩咐過,少爺不能犯病,他便永遠都如跟屁蟲一般,死纏爛打的跟著少爺,生怕少爺稍有疏忽,舊病複發,從此不治,這方家便再沒有少爺了。

小香香遠遠的和幾個丫頭,駐著足,一麵晾曬著主人家的衣衫,一麵遠遠的瞄著在後院裏布著引線的方繼藩,少爺聚精會神,認真的樣子,竟是說不出的好看,有一種別樣的氣質,偶爾,身邊的丫頭們輕笑著說著什麽,小香香竟也充耳不聞,開始有了心事。

方景隆照例去走親戚,那些長輩,該拜見都要提前去拜見,京營裏偶爾也要去巡視,畢竟歲末了,卻還要謹防宵小和盜賊,萬萬不可出現有什麽人圖謀不軌。

除夕已至。

京裏頓時沸騰起來。

人們忘記了方家的敗家子,忘記了春闈中的賭局,此時,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即便是最貧苦的人家,也拿出了一年少有的些許結餘,預備了比平日好一些的酒食,女人和孩子們,即便再窮,也扯了幾尺布做了新衣。

唯有在戶部的南北檔房裏,在這除夕之日,李東陽卻顯得有些著急上火。

南北檔房上下官吏七十多人,依舊還在緊張的忙碌,其實這歲末的核算,本該提早許多日,就該出來的,可經過了幾次驗算之後,卻發現南檔房和北檔房所報來的數目,竟是沒有對上。

這……可就尷尬了。

牽涉到的乃是國庫的存餘,這可不是小事,一旦算錯了,明明沒有的東西,結果朝廷卻以為賬麵上的東西還在,到時一旦支出時出現了問題,那便是天大的事。

沒有法子,誰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所以……隻能重新計算。

因為計算量巨大,又為了防止出現錯漏,所以南北檔房各二十多個文吏,幾乎都是各自驗算,隻有兩邊的數目都對上,方才可以確保數目無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