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變了。

變得人們不認識了。

那目中掠過的殺機,那滿是老繭的手上的寒芒陣陣的匕首。

他身子依舊還很瘦弱,臉上的膚色成了青銅,還泛著一絲蒼白,沒有什麽血色,可是……他再不是程建業所認識的二狗了。

程千戶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小軍戶羞辱。

他咬著牙,麵上又青又白:“二狗,你敢罵本官,本官……”

“怎樣?”二狗迫視著他:“報複我?軍法處置?你程建業,也是爹娘養的吧,也有妻娘,有子女的,是吧?”

二狗說話很平靜。

那家丁,還在嗷嗷的嚎叫。

程建業卻是打了個冷顫。

這話什麽意思。

程建業見二狗一步步的朝自己走來,那目中,滿是鄙夷。

二狗道:“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話,程千戶不懂?若是不懂,我可以教你懂。還有……”

哐當……

一個腰牌從二狗袖裏掏了出來,摔在了程建業的身上:“你早已不是我上官了,我調至鎮國府,是鎮國府轄下力士,你區區一個天津衛的千戶,算什麽東西?想要軍法處置我,需去問問侍講徐大使,問問太子殿下,問問壽寧候,你程建業算什麽狗屁?”

程建業打了個顫。

二狗卻是居高臨下的看他,那眼中的輕蔑,格外的清晰。

人就是如此,從前的怯弱,來自於對於與生俱來對於千戶官的人生依附。

可如今,二狗已經脫胎換骨了。他不再是那個怯弱的二狗,他見識了最廣闊的天地,他身軀雖是孱弱,卻肩挑著天,腳踏著地,他吃了常人所無法忍受的苦,他一次次奮不顧身,瘋了似得衝入敵船,用長矛紮進別人的心窩裏,他在船上,和壽寧侯這般,從前高高在上的人同吃同睡一起,方知,原來皇親國戚,也是人,也會喝了酒,嗷嗷大叫,滔滔大哭,憤怒的對著波濤咒罵,也會想著婆娘,會掛念著孩子,會笑嘻嘻的說著粗鄙下流的話。

他曾冒著佛朗機人的火銃,衝到佛朗機人的近前。他也曾綁縛了海盜,將匕首刺入海盜的胸膛,而後一腳將他們踢入大海中。

他見識過海中的風浪,那席卷一切的大浪比船還高,拍擊而下,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他和海鬥,和天鬥,最重要的是,船隊,就是他的後盾,上千個如他一樣,曆經了風雨的人,是他可靠的夥伴。

那麽,你程建業,是什麽東西?

程建業的目光,隻和二狗稍稍對視,很快,這帶著冷酷的眼眸,讓他心顫,程建業居然慫了,從前在這千戶所的一畝三分地,他是從不認慫的,可刹那之間,他眼神開始渙散,幾乎不敢直視二狗。

“滾!”二狗厲聲道。

無數的軍戶,就這麽無聲的看著。

他們以為,千戶官勢必會震怒,如往常一樣,指使著家丁,將這不知死活的二狗吊起來,狠狠的抽打,以儆效尤。

可程建業陰沉著臉,卻是垂著頭,什麽都沒有說。

其他的家丁,心裏慌得厲害,他們能感受到二狗身上不同尋常的氣息,這氣息……很危險,尤其是那眼眸顧盼之間,那臉上的平靜,卻給他們一種窒息的感覺。

平日這囂張跋扈的家丁,竟也紛紛低著頭,乖乖隨程建業灰溜溜的要走。

“且慢!”二狗將插在桌上的匕首拔出,收回了腰間。

他麵上,沒有一丁點,洋洋得意。

或者說,他的心底,再也瞧不起程建業這等人了,正因為瞧不起,鄙視到了骨子裏,所以自然也絕不會認為,讓這程建業乖乖的順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他現在信奉的實力,自己是強者,而程建業這樣的人,不過是弱者罷了,到了汪洋大海上,這樣的人,活不過三天。

聽到二狗說且慢。

程建業心裏惱怒,他痛恨自己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做了縮頭烏龜,可二狗一句且慢,他腳突然沒了氣力,幾個家丁,也像樁子一般,站著不動。

那鼻梁被砸歪的家丁,更是大氣不敢出,瑟瑟作抖。

程建業乖乖的轉頭,既不甘,又帶著幾分心有餘悸的看著二狗。

二狗道:“記著了,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陳,名虎,往後誰再敢叫我二狗,我保準教他生不如死。”

程建業的臉色,比死了nhiang還難看,答應不是,不答應又不是。

“記住了嗎?”陳虎看著程建業。

程建業沉默了很久,居然乖乖的點點頭,灰溜溜的帶著家丁走了。

沉默……

依舊還是沉默。

軍戶們一個個看著陳虎,那眼裏的輕視和調侃,統統不見了蹤影。

陳虎上前,拱拱手:“我的老娘,多虧了鄰裏的照應,今次我回來,可能過些日子,便要另遷新宅,有勞了各位,明日,我買幾頭羊來,擺幾桌酒席,承蒙關照,大家都來坐坐。”

眾人方才醒悟,紛紛拱手回禮。

他們腦海裏,浮現的還是程千戶失魂落魄的樣子,仿佛一下子……有人為他們的世界,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要出海啊。

出了海,才有出息啊。

軍戶們形同農奴,活著不如去死,衣衫襤褸,悲慘到了極點。

而大明地方軍衛製,采取的又是世襲製,尋常的軍戶,永無出頭之日,正因如此,所以軍戶逃亡者甚重,許多人寧願淪為流民,也不願成為軍戶。

可現在……整個天津衛,已是沸騰了。

但凡是年輕人,無一不以能出海為榮。

市集裏,豚羊的價格,連漲了兩倍,因為各衛各所那些出海的子弟,都在采買肉,且壓根就不問價格,人平安回來了,得擺酒席,這叫衣錦還鄉。

天津衛指揮也接到了不少狀告,都是本地的千戶官和百戶官,還有一個百戶官,居然當眾,被回來的水手綁起來,吊在樹上,打了個半死不活,理由是自己出海之後,這百戶欺負了家裏的兄弟。

指揮看著奏報,大汗淋漓。

下頭這些該死的家夥,真是不識趣啊,瞎了眼嗎,人家是鎮國府的人,且這麽一夥人,分散在各衛,因為一同出海,都有過命的交情,個個他娘的比倭寇都狠,提著刀子就敢殺人,不隻如此,鎮國府還有許多大人物,似乎都和他們有關係,還想讓自己給下頭這些武官們做主,做個屁的主,這些人,沒一個好惹的,市舶司的公公,都覺得不對味了,嚴厲禁止市舶司的差役和水兵有任何的衝撞。

於是,指揮連夜招來了諸官,將這些丘八們狠狠臭罵一通,放出話來:“你們不要命,本官還要命,瞎了你們眼睛,下西洋乃是國策,回來了京師,不但朝廷關照,鎮國府關照,太子、駙馬都尉、壽寧侯府,都在關照著,誰要是再敢自擾這些海上回來的將士,醜話說在前頭,鬧出了事端,老子先打死你們。”

一下子,整個天津衛,隻剩下無數軍戶們開始鬧騰了,再沒有人有心思給上頭的百戶、千戶耕地,哪怕是七八歲的孩子,滿腦子都想著出海。

總有無數的少年人,一撥又一撥的出現在海灣上,遠遠眺望著停泊在那兒的大船,那巨大的海船,充斥了每一個人的想象。

…………

徐經和張鶴齡、周臘三人,卻幾乎是馬不停蹄的趕往京師。

到了京師,張鶴齡有點膽怯,不敢去見自己的姐夫,可一到了兵部點卯,片刻之後,宮裏的人就來了,宣徐經、張鶴齡、周臘入宮覲見。

宮裏的宦官,幾乎是瘋了似得催促。

三人才忙是趕至暖閣。

暖閣裏,眾臣紛紛到了。

弘治皇帝得知張鶴齡和周臘回來,心裏一塊大石,早已落地,於是振奮精神,要親自召見這些有功之臣,海上漂泊,實是不易,往返近三年,方得始終,這些事跡,足以稱耀後世。

朱厚照和方繼藩都穿了新衣。

尤其是方繼藩得知自己的門生徐經回來,激動的不得了,每一次徐經活著回來,對方繼藩而言,都如過年一般。

劉健人等,也早已鬆了口氣,下西洋的成本太高了,高到了連國庫都無法支持的地步,現在他們能平安回來,至少從前的努力,沒有打水漂,無數人為之慶幸。

朱厚照和方繼藩二人,聞訊入宮時,恰好撞到了劉健人等。

劉健熱絡的和太子見禮,又和方繼藩打招呼。

王鼇在人群中,發出了爽朗的笑容:“哈哈哈哈……方都尉,老夫見你滿麵紅光,可見,你這門生徐經回來,你這為人師的,是真真為之歡喜啊,老夫也為之喜不自勝,徐經諸人,平安而返,這功勞,不亞於張騫出塞。”

方繼藩美滋滋的道:“多謝王公誇獎,徐經那小子,也沒立什麽功勞,除了膽子大一點之外,一無是處。倒是王公對其讚許有加,實在太過了。”

王鼇又是哈哈大笑,爽朗的道:“你不要這樣說嘛,你們這些年輕人,後生可畏,後生可畏,老夫哪,年紀大了,卻越發覺得你們這些後生們,可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