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出自弘治皇帝的肺腑。
一方麵,是方家父子一個忠義,一個功勞赫赫,這二人,都為弘治皇帝所倚仗。另一方麵,也是方繼藩即將迎娶自己的女兒,成為駙馬都尉。
大明有許多的駙馬,這是因為,曆代皇帝,都有許多的女兒,畢竟皇帝的後妃多,有許多大明皇帝,往往比較勤勞能幹,子女多不勝數,女兒多,自然這駙馬也就不值錢了。
可弘治朝不同,弘治皇帝身邊的至親,除了上頭有一個太皇太後周氏,便是張皇後和一雙兒女了。
而今,想到貴州的方景隆,弘治皇帝說出這些話,倒是至情至性。
方繼藩差一點兒沒忍住,要喚弘治皇帝一聲爹了,人要現實啊,要臉那還要叫方繼藩,叫了皇帝一聲爹,往後什麽榮華富貴沒有,混吃等死一輩子,怎麽作死怎麽來,很快樂的人生啊。
可終究,方繼藩還是忍住了。
男兒大丈夫,豈可輕易將自己的親爹賣了,我方繼藩,還是有底線的。
方繼藩努力的擠了擠眼睛:“陛下,陛下厚愛,臣……臣感激萬分。”
弘治皇帝拍了拍方繼藩的肩,又是一聲歎息,也不知該如何的安慰。
旋即,弘治皇帝在椅上坐下,朱厚照依舊跪著,弘治皇帝看著這桌上的輿圖,不由道:“你們二人,在此密謀征伐安南事?”
朱厚照立即道:“不錯,安南狼子野心……”
弘治皇帝見了朱厚照,氣不打一處來:“朕沒有問你。”
方繼藩看了看左右,沒有問太子,當然就是問自己了,方繼藩道:“是,安南狼子野心,狂妄自大,和臣繼母的部族摩擦不斷,他們不將臣的繼母放在眼裏,就是不將臣父放在眼裏,不將臣父放在眼裏,就是不將我大明朝廷放在眼裏,不將朝廷放在眼裏,就是瞧不起陛下啊。”
弘治皇帝很想說,朕不覺得安南人沒將朕放在眼裏,不過他心情鬱鬱,實是懶得計較這個:“而今,西南大疫,正是守成之事,安南國,明麵上大體還算順服,此時,不宜大動幹戈,你們在此,當做兒戲即可,萬萬不可滋生事端。”
弘治皇帝感慨道:“方繼藩,朕知道,你的心裏,一定很不痛快,所以才需,尋個事來解悶,所謂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天下的事,總會有種種不如意,倘若有什麽消息傳來,你可要挺住了。”
方繼藩一愣,聽陛下的口氣,莫非……貴州來了什麽奏報?
有噩耗送來了?
方繼藩心裏咯噔了一下,莫非那奎寧的藥效,根本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又或者是,這藥送的遲了,而父親已經病重不治?
方繼藩打了個冷戰,似乎明白了什麽,是了,若非如此,怎麽可能陛下親自來西山,和自己說這番話,陛下乃是內斂之人,何況,西南大疫,他哪有閑工夫,跑來西山?
出……出事了……
一念至此,方繼藩這幾日心底的煩躁,頓時勾了起來。
想著父親對自己百般的好,而今……真的是天人相隔,連這最後一麵,竟也見不著了?
這樣一想,方繼藩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像是紮了一般,想說什麽,可眼裏已瞬間淚水條件反射一般的滴淌起來,胸口像被人錘擊了一般,悶得慌,連呼吸都止不住,就這般悶了片刻,方繼藩嚎嚎道:“我的爹啊,我的親爹啊,你怎麽……你怎麽就這麽去了,我還沒娶妻,還沒生娃,你什麽都沒見,就這麽走了?”
方繼藩捶著自己心口,平時雖是沒心沒肺,那是因為生活很快樂,確實沒什麽可感傷的,而如今,真正到了傷心處,整個人心理防線便崩了:“爹啊,你死的冤啊,兒子明明給你送藥,送藥了啊。”
方繼藩嚎嚎一哭,弘治皇帝嚇了一跳。
朱厚照被方繼藩的情緒所感染,忍不住道:“世伯,你死的好慘啊……”
二人嚎叫了一陣,弘治皇帝心情更是鬱悶,心裏有個疑問,平西侯,已故了嗎?
卻在此時,外頭蕭敬匆匆進來,道:“陛下,內閣大學士劉健等,來了,請求覲見。”
方繼藩便不哭了。
劉健也來安慰自己了?
看來自己的人緣還不錯,亡了父親,總算還有不少人來安慰自己,可見自己平日與人為善,還是有所回報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善良的人,總有好報,古人誠不欺我……心裏又想,自己腦子裏在想些什麽,得趕緊問明,自己的爹是何時過世的……
他剛要開口,劉健等人,便一股腦的衝了進來。
劉健麵上帶笑,喜氣洋洋,其餘諸人,也都像是過年一樣,恨不得張燈結彩。
“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
“……”方繼藩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大喜……
弘治皇帝心裏亂的很,一麵是見方繼藩如此,心裏也跟著難受,另一方麵,顧念著西南大災,不知要死多少人。
一聽劉健大喜,弘治皇帝臉拉了下來:“何喜之有?”
“陛下,平西侯修書而來,還請陛下過目。”
說著,一份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麵前。
“詐屍……詐屍了啊,老方,你爹詐屍了啊!”朱厚照大叫。
“……”方繼藩哭笑不得,明明該很悲傷才是。
弘治皇帝也是嚇了一跳,尤其是朱厚照這一句詐屍,讓弘治皇帝臉色蒼白,他還是接過了奏疏,細細一看,表情卻是古怪了起來。
“父皇,方繼藩他爹詐屍了,這詐屍不是好事,平西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要請道人做一場法事。”
弘治皇帝卻沒做聲,他一臉古怪的凝視了方繼藩一眼:“方繼藩,你有治疫的特效藥?”
方繼藩想了想,點頭,眼裏還掛著淚。
弘治皇帝激動的一拍大腿:“為何不早說?”
方繼藩一臉遲疑:“我爹咋了?”
“你爹的病,奇跡一般的好了,貴州軍鎮各衛,疫病開始減緩。”弘治皇帝眉飛色舞。
方繼藩忍不住道:“可是陛下不是說我爹死了嗎?”
“朕何時說過?”
方繼藩瞪著眼睛看弘治皇帝,一副你逗我的樣子。
弘治皇帝同樣瞪著方繼藩,目中露出驚喜。
方繼藩想了想,看向朱厚照:“太子殿下也聽著了,分明陛下……”
“是啊,不是說病逝了?”朱厚照道。
弘治皇帝厲聲道:“朕沒有說過!”
好吧,皇帝總是比別人大一些,方繼藩無話可說。
敢情,是空悲戚一場啊。
劉健等人興奮的道:“恭喜駙馬都尉啊。”
他們很識趣的,避過了方繼藩這鎮國侯的封號。
接著,眾人又朝弘治皇帝拜倒:“恭賀陛下,疫病一除,西南定了,自此之後,有了對抗疫病的良方,西南諸衛,再無後顧之憂了,無數重病的士卒,都可活下去,這於守衛西南邊垂,開發西南,有莫大的好處。”
弘治皇帝又低頭看著奏疏,已確認是方景隆的手筆,倒吸了一口涼氣:“方繼藩,你既有良藥,為何不早說?”
方繼藩道:“說了呀,方才就說了。”
“……”弘治皇帝一愣。
依稀記得,是說了,當然自己沒往心裏去。
隻認為這是方繼藩,在抓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即便方繼藩提早奏報,自己也未必能相信吧?
管他呢。
弘治皇帝心裏一鬆,大事已定,這方繼藩,遇事,總有辦法。
弘治皇帝此刻,突然覺得自己讓公主下嫁,是無比正確的決定,樂嗬嗬的手指方繼藩:“此朕之婿也。”
話語之中,帶有幾分嘚瑟的成分。
劉健等人長鬆口氣,而今,大事已定,自然也就愉悅起來,劉健道:“駙馬都尉確實有獨到之處,臣等佩服。”
朱厚照要站起來,身子還沒起,弘治皇帝看他一眼:“太子啊,你再跪一跪,這是要教你知道,做人,不可忘本,為人子孫,需飲水思源。”
“好的,好的。”朱厚照如鵪鶉一般,忙不迭的點頭:“兒臣謹記了,兒臣甘願受罰,甘之如飴。”
乖乖跪倒。
弘治皇帝此時生出疑團,看向方繼藩:“這治疫的藥,從何而來?”
方繼藩想到自己的父親平安無事,心情一鬆,輕鬆愉悅道:“臣的弟子徐經,回航時,自西洋帶回來了無數的種子,臣發現,其中有一樹,臣且叫他‘光宗耀祖蕭公公樹’……”
站在弘治皇帝一旁的蕭敬,臉都綠了。
前些日子,蕭敬坑過方繼藩一把。
方繼藩的小賬本裏,至今還記著呢。
光宗耀祖……
人都切了,還光個屁宗,耀個淡祖啊。
這是諷刺,絕對是諷刺。
蕭敬好歹也算是體麵人,沒來由的,突然自己的大名,掛在了一棵樹上,方繼藩,咱*你祖宗。
可蕭敬麵上卻不得不露出一副平淡的樣子,不吭聲,現在不能發怒,要心平氣和,畢竟,西南報來了喜訊,自己還能哭不成?這一哭,多掃興啊。
於是……蕭敬麵上依舊帶著笑容,像光宗耀祖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