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遝黃紙固然是兒戲。

可這還得看人。

所謂信則有、不信則無。

若是遇到弘治皇帝這等油鹽不進之人,便是太上老君親自下凡,他照例還是不信這等事。

可若是太皇太後這般,一生篤信的,這玩意是多多益善。

聽說乃是大真人所賜的丹書,太皇太後哪裏敢怠慢,取了一看,這確是大真人的手筆。

這龍虎山大真人,乃天下正一道的掌教,乃張道陵之嫡係子孫,非同小可,地位超然,雖是當初遇到了太祖高皇帝那樣的凶神惡煞,狠狠的收拾了一通,可其他時候,便連宮中也都有所敬意的。

至今這大真人,對方繼藩而言,真不算什麽,他本來就腰子疼,又是自己的同門師弟,自己沒去找他麻煩就不錯了,他還求到了自己頭上,隻需讓李朝文去曉以利害,什麽東西搞不到?

方繼藩不是吹牛,這滿天下但凡是修道或是寺裏做和尚的,絕沒有誰敢不給方繼藩麵子,無論是得道的高僧,還是有為的修士,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太皇太後細細看過一遍,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方繼藩與秀榮竟是契合到了這般的地步嗎?

朱厚照根本不信,他立即大聲道:“曾祖母,萬萬不要信他,方繼藩在正一道裏輩分高,他還和我吹噓過,天下的道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孫……”

這台拆得真好。

方繼藩在心裏暗暗抱怨,不過僅是一會,他便回過神來,朝著眾人大義凜然的開口說道。

“太子殿下誤會我倒也罷了,為何要侮辱諸位真人和高僧,他們……”方繼藩差點說,他們還是孩子呀,細細一想,雖多是自己的徒子徒孫,可這些人的年紀,卻實是和孩子不沾邊,便改了口:“他們可都是得道之人啊。”

太皇太後臉色也凝重起來,啐了朱厚照一口:“太子休要口沒遮攔,你是太子,是儲君,這都是得道有德之士,豈會因為和方繼藩的遠近親疏,而胡亂代天作讖,若是被外人聽到,那還了得?”

朱厚照被痛斥一通,氣得滿麵羞紅,眉頭深鎖,他不由惱羞成怒的說道:“皇祖母,這些人,都是招搖撞騙之徒,哪裏有什麽修為,皇祖母信這些人,也不信孫臣嗎?”

太皇太後看看朱厚照,再看看手中的竹簽和黃紙,似乎已經有了主意,朝朱厚照擺了擺手:“住口。”

“……”

朱厚照無語了。

太皇太後耐心看完,深吸了一口氣,凝視著方繼藩:“你與秀榮,早就相識了吧?”

方繼藩鄭重頷首:“是。”

太皇太後深深看著方繼藩,打量著。

對於方繼藩,她印象還是很不錯的,是個很實在的人,很是可靠,做人也懂得循規蹈矩,還有那周家的周臘,也幸虧是方繼藩營救呢。

這種種的事,疊加在一起,太皇太後竟是動心了。

既是天作之合,二人早就相識,雖不是青梅竹馬,卻也稱得上是一段好姻緣了,何況方繼藩人品和能力,都無可指責,自己的嫡親孫女,這朱秀榮,幾乎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自是對她另眼相待,此時不禁起心動念頭,抿了抿唇,她便開口道:“隻恐外頭風言風語,大臣們反對,你們方家,乃是勳貴,大臣們對於外戚,多有防備,方家雖不是位極人臣,卻也有所顧慮,這一點,你想好了嗎?”

方繼藩振振有詞道:“這個放心,大真人早就說了,公主殿下,和臣乃天作之合,否則下嫁給誰,都可能給夫家遭來無妄之災……娘娘你細細看那黃紙的第三句,說的就是這個,為了公主殿下的幸福,大臣們莫非還要妨礙這等好事嗎?兒女私情,卻非要用朝中的事來考量,若如此,他們娶妻納妾,豈不也是結黨營私。臣要檢舉。內閣大學士謝遷和禮部右侍郎是親家,還有英國公和周王殿下,也都結了姻親,還有……且等著……”

方繼藩自袖中,取出一部厚厚實實的簿子來,朝太皇太後跟前送去:“請娘娘過目,裏頭觸目驚心啊。位高權重的大臣和宗親之間,還有文武之間,他們相互聯姻,臣想問,方家和皇家結親,便是外戚幹政;那這些文武大臣、宗親、勳臣結親,豈不是結黨營私,圖謀不軌,皇家結親處處受製,他們以婚約為盟,怎麽就沒人管,還有天理嗎?”

太皇太後接過了簿子,翻了翻,似乎也有點惱怒。

這麽一想,對啊,怎麽就管著皇家,他們自己怎麽就不自己管管呢?

外戚有危害,大臣以婚約而勾結一起,就不是事了?

方繼藩暗暗察看了太皇太後的麵色,不禁又道:“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時,就有勳臣和皇家聯姻的先例,且慣常都是如此,怎麽到了而今,他們反而不遵從祖宗之製了呢?可見這祖宗之製,於某些人而言,就是草紙,他們想來製衡皇家時,便取出來,他們不想時,便將這棄至於地。”

太皇太後動容了,不禁頷首。

方繼藩歎了口氣:“臣對外頭怎麽看,一點都不在乎,倘若有人反對,衝著臣來便是,臣一力承擔。可臣卻知道,無論別人怎麽想,咱們大明,說話作數的乃是皇上,而不是區區幾個言官。而在這深宮,能一言而斷,成全臣好事的,非娘娘莫屬,娘娘隻要開了口,這天下臣民,哪個不是將娘娘視若神明,除了偶爾有幾個想邀直取寵之輩,可能會咋呼幾句,其餘之人,隻會佩服娘娘目光如炬,洞若燭火。再者說了,從前這些言官,不還天天罵周家和張家嗎?”

前頭的話,聽著很讓人舒服。

後頭的話,立即讓太皇太後冷哼一聲:“現在的言官,確實是愈來愈不像話了,當初英宗先皇帝在時,他們哪裏有這般猖獗。”

方繼藩繼續娓娓道來:“臣乃定遠候,寧願辭去侯爵之位,為庶民,隻在西山,教書育人,經營家業,絕不涉足朝中之事,隻求娘娘恩準這門親事。”

對於方繼藩的態度,太皇太後很是滿意,她不禁深深看了方繼藩一眼,隨即看向弘治皇帝:“皇帝,你怎麽看?”

張皇後也看著弘治皇帝,他是女兒的父親,這件事,顯然還得皇帝做主。

不過太皇太後既問起皇帝怎麽看,顯然,已是意動了。

言外之意是,這個孩子,做哀家的曾孫女婿,再好不過,哀家很滿意,你自己看著辦吧。

弘治皇帝不禁為難起來,眉頭深深皺了起來:“隻是……朝廷也離不開方繼藩啊……”

這是實話,在弘治皇帝的計劃之中,顯然方繼藩已成為了肱骨之臣,未來更是輔助太子的大臣之一,方繼藩的才能,已在許多地方得到驗證,無論說他這是怪才也好,是其他才幹也罷,至少,許多朝廷解決不了的事,都被他輕鬆的解決了。

這個時候,讓方繼藩乖乖做個駙馬都尉,每日給皇家去太廟裏祭祭祖宗,還有祭祀一下天地,再或者,每年還要往返一趟中都鳳陽,這……怎麽成?

太皇太後瞥了他一眼:“這是皇帝的事,皇帝,你該拿拿主意,不要總是被人牽著鼻子。”

弘治皇帝踟躕著,很是為難的樣子,他深深看了方繼藩一眼,不禁開口道:“此事,兒臣以為,須先問問秀榮才好。”

朱厚照一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了,妹子肯定瞧不上方繼藩,他主動請纓:“我這便去問問。”

於是冒冒失失衝進了耳室,就見朱秀榮背著身,對著自己,朱厚照故意放大聲音道:“妹子,外頭的話,你聽到了吧,方繼藩這無恥之徒,他竟對你垂涎三尺,你自己來說說看,你怎麽想的,你大聲的說,不要害怕。”

朱秀榮不做聲,一雙鳳眸瞅著朱厚照。

朱厚照便樂了:“看來,她不做聲,定是不同意了。”

朱厚照話音剛落,朱秀榮有些急,低聲道:“全憑曾祖母和母後做主便是了。”

朱厚照感覺自己聽錯了一般,錯愕的凝視著朱秀榮:“你說啥,我沒聽見。”

朱秀榮便鼓起勇氣,大了一些聲音道:“全憑曾祖母和母後做主。”

朱厚照道:“曾祖母和母後可沒有同意。”

朱秀榮便道:“既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是要順天而行,得道的祖師們既已洞悉天命,我理當順從……”

“天命,啥天命,都是騙人的,飛球隊的人上了天,沒看到仙人,一個鬼都不曾見,這個不算數。”朱厚照大聲嚷嚷。

這一下子,朱秀榮便慍怒了,哭著鼻子道:“你又欺負我!”

話音落下,淚水便止不住的出來,楚楚可憐。

朱厚照一呆,他覺得自己的心口,像是狠狠被什麽東西錘了一下,有一種無力的感覺,朱厚照臉色蒼白的道:“我明白了,我已一切都明白了,原來不是天意,也不是父母之命,這些都是托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