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是啊,天恩……

沈文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那麽,臣該入宮謝恩。”

“這……”

這宦官顯得有些猶豫:“這不妥吧,陛下他在仁壽宮……”

“為人臣者,受了陛下如此大的恩惠,豈有不謝恩的道理?”沈文振振有詞道,

此時,山海關那兒有什麽消息,可能隻有陛下最清楚了。

沈文現在無端得了這恩旨,心裏百感交集,既知這是陛下刻意施恩寬慰,那麽,沈傲肯定出什麽大事了,他得趕緊知道。

所以,他沒有猶豫,匆匆入宮請見。

隨即,他一路至仁壽宮,而在這仁壽宮裏,太皇太後的病情卻有些惡化了。

原本還算清醒,可太皇太後不斷唏噓,昨夜又昏睡了過去。

弘治皇帝折騰了一夜,心裏忐忑,這也是為何,弘治皇帝決定給沈文加恩的原因。

宮中一直在為尋一個太子妃而煩惱。

沈文之女,據說不錯,雖沒有被列入備選的秀女,可細細想來,這沈文的嫡子看著怕是不能活著回來了,弘治皇帝索性,將這巨大的恩惠加在沈文身上。

朱厚照一臉的不樂意,偏偏他不敢反抗,隻乖乖的任弘治皇帝安排。

賞賜了沈文,接下來,似乎還有一件心事。

如今,弘治皇帝已經漸漸的接受了現實,他坐在了偏廳裏,朱厚照跪著,而張皇後,卻側立在了弘治皇帝身側,朱秀榮眼睛有些紅腫,欠身坐著,她比從前更傷心了。

弘治皇帝愣愣的看著房梁,他想了想:“蕭敬……”

蕭敬忙是出來,拜倒:“奴婢在。”

蕭敬心裏想,這可不是好兆頭啊,從前都是伴伴的叫著,今兒,叫蕭敬了,他努力擠出笑容,卑躬屈膝之狀。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在想,方繼藩這個人……”

想到方繼藩,弘治皇帝也掩不住愁容:“這個人,到底怎麽樣,朕有些摸不透他了,平時見他,確實懶散,可有時……他又如此……”

蕭敬毫不猶豫道:“陛下啊,新建伯實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最緊要的是,他對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鑒。奴婢說的,可是實情,奴婢說句不該說的話,奴婢和他從前,是有所誤會和嫌隙,可奴婢就敢在陛下麵前,擲地有聲的說,這新建伯的忠心,這滿天下人,誰也及不上,便連奴婢,都遠遠不如。不隻如此,這些年來,他在朝中,為陛下辦了多少大事,這一樁樁,一件件……”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

連蕭敬都這樣說……這話……聽著就沒錯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是啊,他現在去救人,太冒險了,倘若有失,實在可惜。朕這幾日,痛徹心扉,可又想到,朕竟忘了同理之心,朕與太皇太後情深,是以痛不欲生。沈傲去救人,若是出了意外,那麽,失去了兒子的沈文,白發人送黑發人,豈不也是悲不自勝嗎?還有方繼藩……方繼藩若是有失,他的父親……對,他還有一個妹子啊,他們,難道不也心疼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弘治皇帝長歎:“沈文之女,朕欲使其入東宮,方繼藩九死一生,朕該怎麽安撫他的親人呢?”

“這……”蕭敬心裏恨哪,奴婢仔細琢磨過方繼藩這個小子,說的實情,陛下不聽,還要責怪。現在奴婢睜著眼說瞎話,陛下卻是信了,既然陛下心裏,已有定見,那麽還問個啥?

蕭敬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平西候,因為那米魯之事,陛下剛剛申飭過了。”

他的意思是,既然平西候已經被申飭過了,這個時候,就別再想著給什麽賞賜去撫慰人家了吧。

弘治皇帝卻是沉默著,似乎也覺得蕭敬的話,不無道理,卻是感慨著:“誒,你說的不無道理,既如此,那麽就不妨如此,平西候夫婦,在貴州,甚是辛苦。方繼藩的妹子是……”

“方小藩。”

朱厚照立即道:“方繼藩的方,小方繼藩的小,方繼藩的藩……”

他見弘治皇帝惡狠狠的瞪他,忙又低垂了頭。

“將方小藩,送入宮中撫養吧,這孩子……”弘治皇帝看了張皇後一眼:“宮裏來帶著。”

張皇後沉吟片刻:“秀榮和厚照確實已大了,宮裏一個孩子都沒有,確是冷清,既是陛下有旨,臣妾自然從命。”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看向蕭敬:“蕭伴伴說的不錯,這樣赤膽忠心之人,朕豈可冷落了呢?那麽……就如此,你去宣讀旨意,今日,便將方小藩抱入宮中,她的父母,為了王命,遠在千裏之外,他的兄長……哎……”

弘治皇帝搖了搖頭。

蕭敬的臉有些尷尬,他其實對此,也沒有太多的意見,不過是個孩子罷了,隻能說,這個孩子有福氣。可他無法接受的是,自己好歹也是司禮監的大太監,是東廠的廠公,明明方繼藩是自己的敵人啊,可自己的敵人,卻怎麽因為自己,而聖眷益隆了,作為宦官之首,蕭敬沒辦法接受這樣的挫折。

弘治皇帝又道:“太皇太後,眼看著是不成了,這是天意啊,既天意難違,此時,為人子孫者,也當及早預備,命英國公張懋,前往英宗皇帝陵督造吧,這陵寢之事,萬萬不可怠慢,至於其他……”

張皇後不由道:“太皇太後時候未到,陛下萬萬不可……”

弘治皇帝搖頭,眼裏濕潤:“朕與太皇太後,敢情何其的深厚,沒有她,便沒有朕,可世上,總有悲歡離合,這是誰都逃不掉的,現在,朕看她老人家已是油盡燈枯,為人孫,朕不能盡孝,因而,這陵墓的規格,卻需未雨綢繆,裕陵的地下玄宮裏,早已預備好了寢殿,至於其他明樓、香殿、祀殿、門樓,卻需再修葺一下。棺槨,也早作準備吧,讓工部加快一下工期,不可使棺槨停在神宮太久。英宗皇帝,駕崩的早,祖母需與他合葬……大抵……事情就這麽辦著。”

他沒有再說什麽,所有人都默然了。

卻有宦官匆匆進來道:“陛下,翰林學士沈文求見……”

“讓他回去。”

弘治皇帝擺擺手:“這幾日,朕誰也不見。”

…………………………

噠噠噠……

四匹快馬火速入京。

這一路,風餐露宿,方繼藩算是吃盡了苦頭。

可那沈傲、周臘和楊彪三人,臉上雖有些疲憊,精神卻還不錯。

沈傲在西山,吃夠了苦頭,這些許的辛勞,對他而言不算什麽。楊彪本就是流民,顛沛流離,這也算不得什麽。甚至於周臘,他愛好遊獵,也習以為常了。

方繼藩氣喘籲籲的喘著粗氣,心裏想,自己是該好好鍛煉了,否則,這樣下去,如何為人師表,很好,以後自己每日清晨運動一炷香。

待進了京師,他方才鬆了口氣,卻依舊沒有停馬,繼續打馬入宮。

沈傲、周臘等人急急的跟著,四人招搖過市,因為走的急,不免撞壞了沿途的攤子,可方繼藩也不停留,有人想要理論,卻被人拉住:“沒見那前頭人腰間係了金腰帶嗎?這世上,腰間能係金腰帶,還如此年輕的人,有幾個?”

一下子……世界安靜了。

京師人民是善良的,他們對於少年人總是帶著出奇的寬容,即便是朝著那囂張跋扈撞翻了他們攤子的王孫,居然對著對方的背影,明知對方不可能回頭張望,卻還是盡力的露出了笑容,喜氣洋洋,像過大年一樣。

………………

午門之外。

沈文長跪於此。

他雙手,捧著恩旨,心裏痛不欲生,自己的兒子……還真是造孽啊,這幾年,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

早知如此,寧願他在南京廝混,哪怕一輩子做一個草包,又有何不可?

兒子不爭氣,可至少還活著,還可以留後,還有孫子啊,退一萬步,就算孫子也不成,不還有曾孫?

而如今……無數的念頭在他的腦海劃過,好像,還真是除了折騰,就是折騰啊。

望子成龍……這望子成龍竟如此的難,以至於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還有那方繼藩,這麽多徒子徒孫,老夫和你有仇嗎,誰都不選,偏偏就選沈傲,沈傲這個傻孩子啊……

他心裏悵然,卻又無話可說。

畢竟……沈傲做的,乃是正正經經的事,方繼藩又沒帶他去偷雞摸狗。

他跪在此,繼續請宦官進去通報,今日……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陛下,從陛下口裏,探聽出那麽點兒消息來。

身後,傳來了馬蹄聲。

宮中走馬,是觸犯規矩的事,雖然午門外不屬於紫禁城,可畢竟已在紫禁城的邊緣了,敢在此騎馬的人,膽子非同小可。

沈文心煩意亂,卻顧不得這些,對他而言,無論發生了什麽,也沒有多少的意義了。

可在身後,突然有人朝他大吼:“爹……”

沈文一愣,下意識的回過頭。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而來人,卻更熟,他化成灰也認識……沈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