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本是對於方繼藩所描述的巨魚,是沒有太大興趣的。

或者說,他對於一切修飾的言辭,都會自覺地免疫。

這……其實可以理解。

皇帝身邊充斥了文臣,一群讀書出身的家夥。

他們寒窗苦讀,每日琢磨的,就是用詞。

十萬大軍,他們可以說成八十萬大軍,沒有什麽都不敢說,也沒有什麽他不敢吹的。

當他得知巨魚來了,甚至……他壓根有些不願來看。

畢竟他是天子,天子有很多事,沒這閑工夫。

可他終究還是來了,磨磨蹭蹭的抵達時,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巨大的骨骼。

這骨骼,竟比尋常的殿宇還要大。

尤其是在這骨骼之下,一群如螻蟻一般的人在來回走動。

他的內心……震撼了。

這……是巨鯨……

身後的蕭敬嚇了一跳,臉都白了,生怕這妖物會衝撞聖駕,他下意識的,想要扯住陛下。

可弘治皇帝已加急了腳步,走到了這空曠的紫禁城謹身殿前。

在這周遭,已許多戴著翅帽的官員一臉錯愕的指指點點。

別看他們平時愛吹牛,張口就是飛流直下三千尺或是白發空垂三千丈,可真正眼見為實這樣的巨物時,所有人臉色蠟黃,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弘治皇帝已經徐徐的走近,站在一根肋骨之下,他仿佛如繈褓中的孩子,他昂頭,沉默,突又垂頭,接著,側目。

“陛下……此魚甚大啊。”

這是一句廢話。

“陛下,見此魚,臣……臣竟詩興大發。”

弘治皇帝懶得理這個家夥,他看到了一張張錯愕的臉,連聞訊而來的劉健三個大學士,也是一臉的錯愕。

隻有一個人……

待詔房的歐陽誌,隻是看著巨鯨的骨架,沒有吱聲,當然,麵上也沒有什麽驚恐。

看第一眼的時候,歐陽誌沒有啥反應。

看著看著反應過來了,這種震撼勁也就過去了。

偶爾,心裏會有一絲漣漪,可很快,這漣漪又歸入了平靜。

弘治皇帝驚為天人:“歐陽卿家。”

歐陽誌沉默片刻,上前:“臣在。”

“你看此鯨,驚否?”

“驚!”歐陽誌想了想回答。

弘治皇帝心裏感慨,真是個謙虛的人啊,明明視若無睹,卻還是如此回答。

弘治皇帝感慨道:“你來攙扶著朕。”

歐陽誌將弘治皇帝攙扶住,弘治皇帝覺得自己手臂有些顫抖,而歐陽誌的手很穩,穩的出奇。

他是真的欣賞這樣的大臣,因為在曆朝曆代,他從史書之中,總能見到一些正直的大臣各種處變不驚的記錄,隻有奸人和賊子,才動輒色變,惶恐不安。

所謂小人長戚戚、君子坦蕩蕩。

因而……弘治皇帝認為歐陽誌乃是君子,很了不起。

他穿梭在骨骼之下,這骨骼比他還高,可以穿行。

“你對此,有何看法?”

弘治皇帝存著考較歐陽誌的心思。

歐陽誌回答道:“陛下,此魚恐有數十萬斤。”

弘治皇帝感慨萬千的頷首:“是啊,一斤肉,可以給一個百姓分食,這數十萬斤,便可使十數萬百姓,做一日的口糧,你看看,一頭魚而已。你回答的很好。”弘治皇帝欣賞的看了歐陽誌一眼:“你第一個念頭,想到的是肉,你這是想要提醒朕,這些肉,可以供養百姓吧,不錯,百姓們過的苦啊,有肉吃,不知該多喜歡,歐陽卿家,你真是一個實在的人。”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無論是為君還是為官,這心底,都不能隻裝著自己,得懷著家,得有國,得有天下。可這家國天下,說一千道一萬,無外乎隻一個字——‘民’也!不愧是方繼藩的弟子,名師出高徒!”

歐陽誌沉默著,麵上波瀾不驚。

得此誇獎,居然也沒有露出喜色。

弘治皇帝很滿意。

朝廷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此人……可以好好的栽培,將來,便是自己……不,甚至可能是自己兒孫的肱骨之臣。

弘治皇帝手輕輕的摩挲著這巨骨,突然身子一顫,眼眶竟紅了。

其他大臣見狀,紛紛湧上來:“陛下……這是何故……”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

隨即他臉色凜然。

疾步的走出巨骨,弘治皇帝突然自一個禁衛腰間,抽出了配劍。

那禁衛嚇了一跳,忙是惶恐不安的拜倒。

弘治皇帝雙手握劍在手,左右大臣紛紛色變。

弘治皇帝將此劍送至年輕翰林手裏:“卿家執此劍,若此鯨活了過來,卿家敢與之搏鬥嗎?”

“臣……”這翰林本想說有何不敢,為了保護陛下,我***不惜此身。

可他仰著脖子,身軀顫顫,他握著劍的手,竟在顫抖。

莫說此巨鯨活過來,即便隻是麵對它的屍骨,雙手握劍,對著這巨鯨,他竟是兩股顫顫,臉色蒼白,他咬緊著牙關,不發一言。

弘治皇帝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將劍搶了回來,左右四顧,接著,目光落在了此前那被奪劍的禁衛身上:“卿可敢?”

既然文臣不敢,你是禁衛,是武臣,是保護宮禁的大明親軍,那麽……你敢不敢?

這禁衛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嚅囁著,抬頭看著那巨鯨,良久:“臣……臣……想,這巨鯨若是還活著,隻怕一個呼吸,臣已灰飛煙滅。”

“看來……”弘治皇帝凝視著他:“你不敢了!”

“那麽……”弘治皇帝旋身,四顧左右:“誰敢,可以站出來。”

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實,誰都明白,這種事是無法驗證的,你說你敢,也沒有人可以證偽。

可當他們看到這巨鯨,即便隻是屍骨,卻早已是魂飛魄散,甚至在想,即便自己說敢,怕也會成為大家的笑柄,認為自己吹牛。

“可是有人敢啊!”在確定沒有得到任何肯定的回答,甚至連吹噓的人都沒有這個膽量之後,弘治皇帝發出了感慨:“若沒有人敢,這巨鯨,如何會在這裏,如何隻剩下了幾截枯骨?”

“朕聽說,那大海之中,恐怖如斯!有巨浪,有狂風,有數不清的危險。那鎮國府備倭衛,上至唐寅,下至上下將士,在那滔天巨浪之中,與此魚搏鬥,朕來問問你們,這是什麽?”

“這就是忠,是勇,是無所畏懼,也是九死一生!”

弘治皇帝即便為天子,可在這巨骨之下,也如螻蟻,他哐當一聲,拋下了手中的劍,漸漸平複了心情:“鎮國府備倭衛操練不過數月,救災有功,更是勇不可當,上下人等,渾身是膽,朕心甚慰。國難思忠臣,也思良將,護佑大明,使朕能在此欣賞如此龐然巨鯨,使卿等能安享太平,必是這樣的人。”

一連說了許多話,弘治皇帝顯得有些疲倦了。

這時,卻有人排眾而出。

卻是朱厚照和方繼藩到了。

朱厚照遠遠聽到敢與不敢,激動的不能自己,箭步衝出道:“父皇,兒臣就敢,區區巨鯨,兒臣不怕,若是它敢活過來,兒臣求之不得,與它死戰,莫說一頭,便是三頭五頭,兒臣也絕不懼怕。”

弘治皇帝一臉疲憊,然後意味深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最令他揪心的是……他居然相信,朱厚照說的是真的。

你說你一個太子,成日想著喊打喊殺,見到了什麽都氣血上湧,恨不得衝上去跟人搏鬥,你這不是二嗎?

弘治皇帝歎了口氣。

朱厚照急了,以為父皇不信,道:“父皇若是不信,就準兒臣去寧波,兒臣這就誅殺幾頭巨鯨,送到父皇麵前。”

弘治皇帝擺擺手:“好,朕,信了,朕信了。”

朱厚照滿意了。

回頭看著這巨大的骨架,他的雙目之中,沒有震撼,有的,卻是氣血上湧,耳邊,仿佛有金戈鐵馬的交鳴。

大丈夫,該東出汪洋,擒殺巨鯨。北出關鎮,割胡虜首級而還。

很好,本宮有朝一日,定要擒殺一頭巨鯨不可。

他又多了一個心願。

方繼藩躲在人群裏,一副自己和朱厚照其實沒這麽熟,我沒這麽二的朋友的表情。

弘治皇帝也不知該不該對朱厚照動怒,竟發現對這個皇兒,一點辦法都沒有,怎麽抽都不改啊。

弘治皇帝目光看到了方繼藩,朝方繼藩招手。

方繼藩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手指這巨鯨的骨架:“此鯨……是如何擒殺,你細細說來。”

“細……”方繼藩摸摸頭:“臣也不知太多細節啊,臣畢竟沒有在現場,不過……這巨鯨,體大如船,唐寅帶威風凜凜鎮國公號……”

一聽威風凜凜鎮國公……弘治皇帝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過……不必在意這些細節。

方繼藩繼續道:“出海,這備倭衛上下的將士,都是自義烏和永康所招募的忠貞之士,他們那兒,雖然比較窮,土地貧瘠,又多山嶺,可他們對我大明赤膽忠心,卻無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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