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陛下看了奏疏,所有人心裏都很焦灼。
可這個時候……陛下居然問起了打魚。
而且還是打海魚。
這……專業不對口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想了想,還得是謝遷來答,謝遷道:“朝廷海禁,漁民不得下海,不過想來,也會偶有一些漁民,膽大包天,違反禁令,隻是……這些本就是殺頭的勾當,自然,也就不見於經史了。”
他先說明了這個問題的難度。
隨後又道:“不過從宋元的記載來看,漁民打魚,甚為艱辛,即便有大船,離了海岸,至數十裏外下網,往往也是入不敷出,蓋因為海中打魚,本就不易,所需成本不低,何況,又因為風浪較大,風險不小。再者,海魚更為狡黠,陛下,前元的時候,臣聽說,同樣一斤海魚,價格乃是河魚的三五倍不止,從中便可窺見,人們雖愛食海魚,可同時,這海魚打撈,亦是不易。”
狀元出身就是狀元出身啊,什麽都懂,經史典籍,信手捏來。
其他人紛紛頷首,雖然很多人不懂,不過這不妨礙他們假裝比較懂。
弘治皇帝皺眉:“卿可在經史中見過,海船出海打撈,三日來回而返,獲魚數十萬斤的嗎?”
“……”
所有人沉默了。
數十萬斤是什麽概念。
這可是天文數字啊。
何況還是海魚。
謝遷搖頭:“臣以為……這是天方夜譚,元人有書著曰:有大船出海,百餘人而已,桅五杆,出海十日,或無所獲。或得魚萬斤……”
他想了想,繼續道:“可見元時的漁民們,出海十天,若是一無所獲,卻也未必沒有可能。若是運氣不壞,打撈的海魚,會有萬斤上下,這是百餘人辛勤的結果,若是有萬斤,便有利可圖了,畢竟一人下來,可得魚百斤,又是海魚,這海魚價格不菲,為當時人所推崇,百斤海魚,其價值,可換一頭牛犢,或是駑馬,又或豚兩隻。倘若運氣再好,能得數萬斤魚,一人下來,十日時間,便能得數頭牛犢了。正因如此,雖這海中危險重重,卻也不乏有人鋌而走險,前去海中試一試運氣。”
謝遷想了想,又道:“至於數十萬斤,這便太可怕了,三日之內,人均獲魚至少千斤哪,這三千斤的肉食,即便不是價格高昂的海魚,陛下想想看,這豈不是,一月下來,一人捕獲的魚量便有萬斤。這……是肉啊,這一般的農戶,一家幾口十畝土地,在江南,產糧不過三十石,數千斤之數而已,這捕魚,一年可產數萬斤,卻還是鮮美的海魚。”
謝遷搖搖頭,一副我絕不相信的樣子。
“若如此,大家還種什麽糧呢?宋元時,漁民亦是貧苦,若漁產如此之高,何以至此?”
弘治皇帝表情更加的怪異,他道:“可是鎮國府備倭衛,也就是那個唐寅,三日產魚數十萬斤。”
“什麽?”
眾人麵麵相覷。
不可能!
大家都是有理智的人。
“陛下……這是報祥瑞嗎?”有人看向弘治皇帝。
祥瑞雖是一個好詞兒,可在朝廷大臣們的許多語境之下,卻是個貶義詞,世上被就沒有多少祥瑞,可有的人為了溜須拍馬,便四處報祥瑞,歌頌海晏河清,因而,引起了許多人的反感。
弘治皇帝道:“不是祥瑞,此乃知府溫豔生所奏!”
“……”
“臣想看看。”李東陽坐不住了,竟顧不得規矩。
弘治皇帝朝蕭敬看了一眼。
蕭敬會意。
片刻之後,這奏疏便落在了李東陽之手,李東陽一字一句的看過去,他似乎想從奏疏中,尋找出什麽錯誤,或者想猜測出溫豔生的用心。
良久,他喉結滾了滾,甚至有些想用大袖去擦拭嘴角的涎水:“這是真的!溫豔生從前幾次上奏,屢屢抨擊鎮國府備倭衛,他不太可能,突然為編修唐寅唱讚歌。現在寧波府大災,若是因此餓死了人,他至多也就戴罪,大不了罷官罷了。可他若是為此,而耽誤了救災,那便是萬死之罪。臣觀其此前的奏疏,為人還算忠厚,不像弄虛作假之人……這……災民們有救了。”
是啊……有救了……
李東陽喜不自勝。
就是情緒激動不起來。
災民們天天吃海魚……這……還是災民嗎?
這分明是人間樂土啊。
李東陽表情古怪。
其他人也意動了,紛紛傳閱奏疏,許多人連連點頭,有人奇怪的道:“這什麽威風凜凜鎮國公號……是什麽東西?”
“……”
弘治皇帝已是突然之間,心花怒放,尤其是在得到了李東陽確認奏疏為真之後,心裏一塊大石落定。
他心裏嘀咕,莫非這真是上天保佑,祖宗們有德不成?
還真像是祥瑞啊。
至於威風凜凜鎮國公號,好吧……這是細節,不必去深究。
他目光一亮:“傳太子和方繼藩!”
說著,他又樂了:“這兩個小子,十之八九,就是這兩個小子搗的鬼,這魚,莫非還會自投羅網不成?得問明白。這打魚,一人一年下來,能產萬斤,一個人,能生萬斤的肉?朕不明白,不明白啊。”
說著,他大喜過望。
眾臣們依舊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可又覺得,這個時候,理應沒有人敢作假。
除非……溫豔生瘋了。
此時已是正午,既然還要召喚太子和方繼藩,那麽,勢必還得讓眾臣們等一等了。
弘治皇帝道:“今日正午,且先在宮裏用一用便膳吧,蕭伴伴,傳膳。”
其實大家肚子早就餓了。
說實話,那溫豔生寫到大黃魚的時候,便繪聲繪色,何況又到了午飯的時候,許多人肚子都在燒一般。
一聽陛下要傳膳,不少人鬆了口氣。
蕭敬會意,快步去了。
過不了多久,便有宦官們傳膳上來。
這是一盤盤……
劉健的臉黑了下來。
皇帝陛下小氣,他是知道的,可是……
這是一盤盤的土豆泥。
沒錯,就是土豆泥!
土豆泥剛出現的時候,大家嚐著新鮮,覺得味道不錯,可現在,說實話,早就膩了,肚子餓了,拿來充饑倒也罷了,可這是禦膳啊,這什麽鬼?
李東陽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消失,幽怨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馬文升足足一上午,被人罵的狗血淋頭,這人心裏受了傷,難免更容易餓一些,方才看奏疏時,見那上頭各種大黃魚的鮮美,心向往之,然後看著手裏端著的一盤土豆泥……
“……”
其實這真不怪弘治皇帝,弘治皇帝雖然平時節儉,可也不是太苛刻的人,本來寧波大災,百姓缺糧,心裏想著寧波百姓們在吃土,自己若在宮中錦衣玉食,吃這些山珍海味,難免心裏不安,因而他特意囑咐,這些日子,就以土豆泥為膳,要與百姓們同甘苦。
即便是吃土豆泥,他心裏還不舒服呢,想想在吃土的東南百姓,自己已經很奢侈了。
可現在……
他看著土豆泥,頓時覺得倒胃口。
他想吃魚。
想吃大黃魚。
最可恨的是那個溫豔生,振振有詞的說作為臣子,見到了大黃魚,心裏就想著要孝敬皇帝,恨不得立即送到禦前,請陛下來嚐一嚐大黃魚的鮮美。
結果,你特麽的說路途遙遠,怕魚餿了,這什麽鬼?
弘治皇帝咳嗽一聲。
眾臣沒有反應。
假裝很開心的樣子,舉起了筷子,低頭細嚼慢咽著土豆,不管怎麽說,這是聖恩,再小氣,那也是聖上降下來的甘露,莫說是土豆泥,就算是毒酒賜給你喝,你不還得喝?
隻是大家各自的心裏,卻不免有些複雜了,溫豔生的描述,揮之不去,大黃魚……大黃魚好嘛?熬湯就這麽鮮美?吹牛的吧?
心裏不痛快啊,災區百姓都天天吃大黃魚呢,我們就吃這個?
災區百姓吃魚,會膩嗎?
一定會的,就和吃土豆泥同理。
“這個……”弘治皇帝覺得有些虧待了諸臣。
可想了想,若是讓禦膳房重新燒灶,太過浪費,還是省省吧。
弘治皇帝便一口咽下一塊土豆泥,麵帶微笑:“這土豆泥,真是人間美味,細細吃起來,甘甜潤喉啊。”
“……”
若是方繼藩在此,一定會說,*的智障。
當然,劉健等人不敢說,心裏都不敢想。
卻一個個勉強笑起來,隨聲附和:“陛下所言甚是,土豆天性便帶著甘甜,真是不可多得之食,臣就很喜歡吃它。”
“不錯,不錯,土豆泥真好吃,比大黃魚好吃多了。”馬文升隨口道。
很快,迎接馬文升的許多嚴厲的目光。
有病嗎?這個時候提什麽大黃魚?
“……”馬文升也覺得自己失言,自己違心之言,好像說的有些浮誇了,誒……失策啊,可怪得了老夫嗎,不是爾等走馬燈似得拐著彎的罵了兵部一上午,老夫何至今日錯亂,屢屢失言?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馬文升一眼:“卿家若是喜歡,那就多吃一些,來人,再端幾盤來。”
馬文升麵上保持微笑,笑容還是那樣的閃亮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