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臣其實一開始,就不可能是王守仁的對手。

一個成日在書齋裏誇誇其談的人,可以打敗一百個書齋裏清談的對手,卻永遠打敗不了一個上山下海,誠如王守仁自己所言的那樣,他真的去格過物的人。

“格物致知,這句話我深以為然。”王守仁其實並非是一個反叛者,而是一個繼承者:“通過觀察事物,去窮究萬物之理,學生也極讚同。”

“可既要格物,那麽朱夫子所格之物,與你我不同。朱夫人所見所聞,也於你我不同。因而,朱夫子通過他的所見所聞,他的思考,自然能學到他的自然之理,他的聖人之道。這一切,都是朱夫子對萬物的理解,朱夫子對於自然之理的理解,極為深刻,學生佩服。”

“那麽,敢問,文先生也有眼睛,也有耳朵,也有自己的所見所聞,朱夫子提倡格物致知,那麽,文先生在生活中,可格何物,又領會了什麽自然之理?”

文素臣勉強打起了精神:“吾通讀《四書章句集注》、《太極圖說解》、《通書解說》……”

王守仁搖頭:“這都是朱子先生的書,是朱子先生,通過對事物的觀察,也即是我們所言的格物,從而學到的道理。文先生,學生想問的是,先生自己,對聖人之道和萬物之理,有什麽領會?”

“……”自己領會,文素臣大義凜然道:“我等讀書人,乃代聖人立言。”

所謂代聖人立言,是理學的一種說法,即讀書人的要務,在於為聖人說話,正因為如此,所以讀書人總是滿口‘子曰’、‘孟子曰’、‘朱夫子曰’,總之,聖人不會有錯的,聖人的言論要流傳下去,讀書人就必須代聖人立言。

王守仁搖頭:“還是不對。”

文素臣道:“那麽,還要請教。”

王守仁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可見,這天下處處都是學問,學問不必拘泥於四書五經;朱夫子也倡導,讀書人該格物致知,既自己去體悟萬物之理。文先生既乃當世大儒,若沒有自己的見解,不過是因為對理學研究的精深,便要代聖人、朱夫子說話,這樣是不對的。孔聖人和朱夫子所看到的東西不同,自然感悟不同啊。而文先生自己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是瞎子聾子,不曾看到這個世界,因而,卻需聖人們來告訴你,原來世界該是什麽樣子的嗎?”

“讀書人不該如此!讀書人學聖人之道,是牢記聖人們的本心,聖人之道是什麽?聖人之道是教你我孝敬自己的父母,友愛自己的兄弟。是叫我們多去觀察事物。是叫我們崇尚禮儀。是叫我們為政以德,叫我們勤學、是教導我們君使臣該以之禮,臣事君當以之忠。諸如種種,都是聖人之道。”

“可如何去觀察事物,如何去窮究自然之理,卻需要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代聖人立言,孔子出自春秋,他流亡於諸國,推行仁政之法,這些,在當今世道,有嗎?春秋時,井田製雖已崩壞,可依舊還有井田之殘餘,因而,孔子認為井田崩壞,是天下動亂的原因。那麽,當今的世道,井田之製,已經很久遠了。”

“還有,朱夫子在的時候,那時靖康之恥,南宋偏安,朱夫子請求抗金,不為采納。這些,而今有嗎?朱夫子作《四書章句集注》,更著有書冊無數,著作等身,天下人,無不敬仰,可這些書,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經曆,是他所見所聞,對世界的感悟。學生敬仰朱夫子,因而,學生自以為,自己既是聖人門下,也是朱夫子的學生,正因為敬仰他,才學習他一樣,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觀察事物,又學習他如何去思考,去慢慢的完善自己的知識啊。”

“文先生說,讀書人應當為聖人立言,可這後一句,文先生似乎說漏了,後一句是:為往聖繼絕學啊。朱夫子在聖人之上,開啟了自己的思考,興盛了儒家,這就是為往聖繼絕學。而今日之你我,為何不敢學朱夫子,在此基礎上,針對聖人之道,去開啟思考呢,世道已變了,人也應當變,聖人之道不會變,可如何詮釋聖人之道,又如何在這已變化的人間,在聖人之道的基礎上,如朱夫子一般,去開啟新的思考,這不正是你我之輩應當做的嗎?”

“文先生乃是大儒,為天下人所敬仰,正因如此,方才更需為天下人做榜樣啊,若隻是撿起孔孟和朱夫子的話,反複的誦讀,那麽,天下,何須文先生呢?”

文素臣冷然:“若如此,這豈不成了離經叛道!”

王守仁微笑:“文先生莫非忘了,當初,理學,也曾被斥為“偽學”,也是被指責為離經叛道的。”

文素臣道:“朱夫子乃是朱夫子,你還敢自比朱夫子不成?”

王守仁搖頭:“不敢,學生亦是朱夫子門下,若不學朱夫子,不知格物致知,如何能給學生開啟新的思考呢。”

所有人聽著二人唇槍舌劍,不過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守仁的思維要比泥古不化的文素臣要活躍的多。

不少人以為,王守仁口裏所講的新學,一切隨心,理應可能承襲至宋時的心學,定當會對朱夫子,進行大力的批判。

可誰也不曾想,王守仁依舊還是采納了不少朱熹的主張,並且依然大力的提倡朱夫子在聖人之學中,擁有極高的地位。最無恥的是,王守仁左一口我才是朱夫子的學生,我所學的,就是朱夫子,沒錯,我很正宗……

這…有點兒尷尬啊。

所以,王守仁的話,雖然有人不認同,可至少……不太遭人反感。

反而是文素臣,一開始就希望讓王守仁站在理學對立麵來進行大力的批判,想來他也沒想過,這個新的學問,卻是死死的抱著理學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這令他有力氣無處使。

甚至……大家隱隱有一個感覺。

王守仁居然在爭奪朱夫子的話語權,自認為,自己是在朱夫子當年所做的事。

而相比於隻知鸚鵡學舌的文素臣,卻不知高明了多少。

弘治皇帝麵上帶笑,眼睛卻凝望方繼藩,似笑非笑。

那朝鮮國王李懌,忍不住叫了一聲好:“中!”

人群中的某個人,看著淡定自若的王守仁,卻是沉默了。

他一直覺得,王守仁該是一個古怪的人,打小,就稀裏糊塗的樣子,可今日,王守仁所表現出來的自信,實是讓人誤以為這是假的王守仁。

“胡說!”文素臣心有些亂了:“朱夫子的本意……”

他話剛出口,有人大喝道:“且慢著!”

文素臣臉色蒼白,卻見方繼藩站了出來:“朱夫子乃聖人,何以你說起朱夫子時,麵上這樣的不恭敬?”

“……”

文素臣跟人辯論呢,臉色當然不好看,啥叫不恭敬?

方繼藩厲聲道:“簡直豈有此理,朱夫子亦為西山書院的祖師,西山書院上下,人人敬仰,奉若神明,我等蒙受朱夫子的教誨,俱為聖人門下,也是朱夫子門下,你提及我們的祖師,居然如此不敬,這是何意?”

就怕流*有文化啊。

文素臣還是沒明白過來,這人……他到底要不要臉,這些話說出來,你臉不會紅嗎?

方繼藩聽二人囉囉嗦嗦一大堆,實在有些生厭了,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方式,方繼藩又道:“祖師爺,是拿來敬的,就比如文先生,你口口聲聲,說你讀朱子,那麽,敢問,你當真敬佩朱夫子嗎?”

文素臣覺得方繼藩胡攪蠻纏,厲聲回擊:“吾學朱子三十二載……”

方繼藩卻從袖裏一掏,一卷畫像便落在了他的手裏,畫像一抖,打開:“你一點都不懂得尊師重道,你看這是誰?”

朱……朱……夫子……

是朱夫子的畫像。

雖然畫的是醜了一點,怪隻怪唐寅已去了寧波府,否則方繼藩保證畫像裏的人能英俊幾分。

可是人都看得出,這畫像,乃臨摹於孔廟中十二哲的朱子雕像。

“你時刻帶有畫像嗎?”

“什麽意思?”

“朱夫子乃我們西山書院的師祖,我等晚生後輩們,不但要將朱夫子放在心裏,更要將其,時刻看在眼裏,不多看幾眼,便吃不下飯,食不甘味,那麽我來問你,你口口聲聲說我們離經叛道,西山書院諸生何在?”

人群中的沈傲等人具都應諾:“在。”

方繼藩道:“快給祖師行禮。”

沈傲等人不敢遲疑,紛紛朝畫像拜倒:“門下見過祖師……”

方繼藩舉著畫,一臉神聖莫名之狀。

“……”

一下子,這茶肆裏,頓時嘈雜起來。

許多人坐又不是,站又不是,這……這不是胡鬧嗎?

可胡鬧歸胡鬧,人家敬仰朱夫子,關你屁事,難道身上隨時帶著朱子畫像,將朱子視為偶像,其他生員們見到了朱子他老人家,便進行參拜,有錯嗎?有啥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