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方繼藩的保證,大家心定下來。

方繼藩這個人,還算靠譜的。

弘治皇帝像是如釋重負一般,麵容也放鬆了幾分,道:“這麽說來,寧波府的賑濟錢糧就不必發放了,這樣也好……”

這事既然說明了,自也沒方繼藩什麽事了,說著,方繼藩便告退了。

等方繼藩一走,頓了頓,弘治皇帝又道:“朝鮮王請見,諸卿怎麽看?”

別看後世的影視劇裏,似乎但凡是開朝的時候,君臣們都是正式無比,往往都是數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有板有眼的商討著國家大事。

可實際上,君臣也是人,隻有在廷議的場合才會如此,而且幾乎廷議之上,數百上千人湊在一起,其實屁事都議不出來。

任何的權力運作,都會在小圈子裏運行!

“臣有一事想奏。”說話的,乃是禮部尚書張升道:“近來有大儒文素臣……”

文素臣……

弘治皇帝似乎覺得有些印象:“是寫《蘇河賦》的文素臣?”

“正是!”

劉健等人俱都沉默。

這個人是個名士,在江南一帶很有聲望。

據說前幾年來了京,在京裏講授承程朱理學,他指斥朝綱、力排佛老,名聲顯赫。

禮部尚書張升繼續道:“近來他抨擊新學,說是要和方繼藩一論高下。”

“噢。”弘治皇帝點頭,似乎也沒太在意。

“方繼藩提都沒提,料來方繼藩隻是將其當做笑話看待吧。”

“方繼藩理應是不知道的。”劉健笑了笑道:“說起來,那文素臣還真未必敢和方繼藩辯論。”

“為何?”弘治皇帝一臉驚奇:“難道方繼藩會吃人嗎?”

“不會吃人。”張升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可是會揍人……”

一下子,大家就恍然大悟了。

這就不奇怪了。

難怪新學出現之後,竟是沒有鬧出什麽大事來!

按理來說,這有點不太符合往常現象呀!這麽多程朱理學的大儒,居然沒有一個人跳出來對方繼藩破口大罵!

若是在從前,關於這樣的爭議,早就不知多少大儒、名士要和新學說一較高下了。

大儒們畢竟還是靠講道理吃飯的,可若是沒來由,胸中的滿腹經綸還沒開口,就直接的一個大耳刮子打過來,雖說對方可能臭名昭著,可自己也斯文喪盡了。

“想來他們正在想要的,是和王守仁一辯高下,所以暗中誹譽方繼藩是假,讓其弟子王守仁接受挑釁是真。”

弘治皇帝頓時就明白了。

張升接著道:“王守仁乃方繼藩最得意的弟子,這一點,方繼藩在許多場合都說過,這王守仁可謂盡得方繼藩真傳,若是能使王守仁啞口無言,那麽文素臣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王守仁既為方繼藩的門生,豈會使師門受辱?定當與他一辯雌雄。可文素臣乃是當世大儒,王守仁年輕,定不會是他的對手。”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噢。”

他倒是對此有些興趣了,可與此同時,對於文素臣的算計,頗有些不喜。

不過大儒曆來如此,若能借著辯倒王守仁的東風,這文素臣的名聲,也就越發的顯赫了。

“還有一事……”說到這裏,張升看了一眼劉健:“文素臣似乎還抨擊了舉人劉傑。”

這次說到的是自己的兒子,劉健倒是依舊神色泰然。

他早被不少大儒抨擊過了,可以說是習以為常,不過自己的兒子好端端居然被人罵了,他雖沒有什麽表情變化,心裏卻也略有不滿。

“劉傑雖立大功,可聽人說,來天津衛時,劉傑對朝鮮國王李懌甚為倨傲,李懌乃一國之主,而我大明德被天下,文素臣認為,新學舉人劉傑為欽使,對李懌不恭,是霸道,而背離了我大明施行王道的本意,若是傳出去,隻恐為四方萬國所笑。”

王道和霸道,曾經在漢朝時,儒生們就已有過討論,甚至有過激烈的交鋒。

文素臣的切入點極好,他以劉傑傲慢的對待朝鮮國王李懌為切入點,指責劉傑自向王守仁學習之後,沒有了待客的禮儀,這其實本身,就是在質疑新學似乎又想要重蹈當初公羊學說的覆轍。

漢時的公羊學,曾打出了‘天子一爵’的旗號,既天子也是爵位的一種,並非是上天的化身。又推出了‘天人感應’,認為若是上天降下災禍,與天子的行為息息相關,譬如地崩,則可能是天子失德的緣故。

此後,又有‘大一統’、‘夷夏之辯’等等。

當然,還有一樣,便是‘大複仇’思想。

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當時《公羊傳》在解讀《春秋》的文字之中,十分稱頌複仇的思想,如齊國滅紀國時,當時許多人認為齊國的做法不對,其理由是,齊國和紀國之間,雖有仇隙,可那是百年前的舊事了,你總不能因為百年前大家有仇,就殺人全家吧。

因而《公羊傳》裏卻是這般的解釋,問:九世猶可複仇乎。答曰:雖百世可也。

齊滅紀國,本身就是霸道的體現,卻得到了公羊學派極力的支持,有仇必報,而且極為提倡公仇必報,這是他們的特點。

後世總結下來,其實就是霸道。

當然,最終公羊學徹底的沒落。

因而‘大一統’等思想流傳了下來,‘天人感應’說,雖已不為人提倡,卻還在儒家之中留有殘餘。這‘大複仇’的霸道思想,則徹底的被後世的儒生丟進了垃圾堆裏。

至於‘天子一爵’,自是深惡痛絕,被君君臣臣所取代。

霸道,乃公羊學的特點。

這就是為何文素臣以霸道來攻訐劉傑,借此來批評新學了。

這擺明著,是想將新學往公羊學那兒靠啊。

而公羊學其實早已衰弱了上千年,這時候還被拉出來鞭屍,倒也怪可憐的。

可它的思想之中,確實有不少為當今朝廷所不能容忍。大複仇且不說了,天人感應什麽鬼,今天來了一個地崩,就說皇帝失德,明日若是下了暴雨,那又是上天的警示,你皇帝又做了啥缺德事,後日旱災,那就更缺大德了。

而真正不能容忍的,想來就是‘天子一爵’了,天子和藩王,甚至與方繼藩這個新建伯一樣,都是爵位的一種,隻是這個爵位比較高級,弘治皇帝脾氣好,就算看著不喜歡,也不會做聲,若是太祖高皇帝還活著,肯定提了刀片將瞎比比的人統統殺個血流成河了。

果然,弘治皇帝微微皺眉。

他不喜歡公羊學,自然不喜大複仇的霸道思想,當然,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天人感應’或者是‘天子一爵’。

劉健正色道:“胡言亂語。”

張升和氣的道:“這是文素臣所言,臣不過是據實稟奏。”

暖閣裏,沉默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劉傑立了大功,他一路回程,當真居功自傲嗎?”

“這……”張升猶豫著,不知該怎麽回答好,顯然,從禮部迎客主事那兒帶來的回報來看,劉傑確實有許多失禮之處。

一看他猶豫著沒有回答,弘治皇帝便明白了,看了劉健一眼,淡淡道:“他還年輕……”

其實已經不年輕了,比弘治皇帝年紀還大一些呢。

可弘治皇帝卻還是咬死了劉傑年輕,其實就是為劉健遮羞,於是他又道:“誰都有犯糊塗的時候,以後注意一些就是了。朝鮮國王李懌,要好生招待,其為客,朕行王道,以德治天下,以禮而交外邦,讓他不必有所顧慮。”

說罷,沉吟了一下,又道:“至於這個文素臣,不過是一個嘩眾取寵之徒而已,不必理會。”

明擺著,是想讓新學往公羊學上頭靠。

而公羊學,早被人摒棄,是不可能死灰複燃的。

且不說現在的讀書人們已經無法接受其觀點,便是朝廷也斷然無法接受。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新學的主張,因而對文素臣這個人,很是不喜。

劉健卻是沒有因為弘治皇帝的袒護,而鬆懈下來。

陛下固然可以體諒自己的兒子,可讀書人們的嘴太厲害啊。

這樣一想,他心裏一沉,果然是樹大招風了。

想了想,劉健道:“此中原委,老臣一定回家之後,向臣子問明。”

弘治皇帝頷首道:“他一路在朝鮮國,甚是辛苦,剛剛回來,你不必苛責他,否則朕可是要苛責你的。”

劉健自是明白在這件事上,弘治皇帝對他是維護之意的,感激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微微一笑道:“說點高興的事吧,而今,倭寇平的如何?”

兵部尚書馬文升一直都在細細咀嚼著方才的奏對,對這士林中的事,作為弘治朝的君子,曆來是比較關注的!

此時,陛下突然問起平倭之事,馬文升才回過神,眼眸一下子的明亮了幾分,精神奕奕地道:“陛下,兵部挑選了精兵強將,又使其駕馭最新的六艘海船,而今養精蓄銳,隻要倭寇敢來,便教他們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