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的曆練,並非隻是言傳身教這麽簡單。
這是一種全方麵的洗腦。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親自帶著大家耕種、騎馬、射箭,使沈傲嚐到了生活的艱辛。同時,他雖然對太子和新建伯起初有些腹誹,可漸漸的,習以為常,怨氣沒有了,人家都願身先士卒,你還能說什麽呢?心裏,不過是服氣二字罷了。
若是太子和新建伯隻躺在一邊乘涼,隻怕就沒這麽好的心態了。
另一邊,卻是與農戶同住,漸漸的,開始與那張三八以及許多農戶們熟識了,與他們同吃同睡,聽著他們的見聞,他們對事物的看法,這是一種全新的感受,使沈傲開始漸漸的,和他們尋找到了彼此的共同點,開始用一種張三八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了。
當然,那土豆泥,辛苦的勞作,肮髒的棚子,某種意義而言,也徹底改變了沈傲嬌生慣養的臭毛病。
人是逼出來的,讀書人最大的毛病就在於,他們喜歡為自己的懶惰找借口,譬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之類,等到真正嚐到了生活的艱辛,起初是不習慣,後來習慣了,反而有點受不了太華麗的衣服,吃不慣太精細的美食,偶爾,即便發下來一些肉脯,或是一些點心,那也如平時吃土豆泥一般,吧唧吧唧的吞咽下去,拍拍肚子,哪裏有什麽閑心,泡一壺好茶,吃著糕點,追求生活上的精致感。
被太子和新建伯教訓如此,和農戶是如此。可另一方麵,還有和同窗們,彼此之間,也開始受著影響,這裏的讀書人們都變了,已經習慣了此等艱辛的勞作,大家相互砥礪,彼此安慰,人是群體動物,讀書人之間,也開始默契的堅守著某種道德觀念。
譬如在西山,讀書人們不再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人,會被其他人的孤立,你想要融入進去,必須自行調整。又或者,像從前一樣,誰敢自稱自己是君子,而將張三八一樣的人,視為小人,很快,這樣的人便沒人理會了,甚至可能會挨揍。
道理很簡單,這封閉的環境之下,他們與農戶共生,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歧視農戶,會惹眾怒的。
於是乎,一種與西山之外的別樣氛圍便開始在西山之中出現。
若說他們在西山的生活,改變了他們的認知,使他們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維,可同時,也對他們此前的認知產生了疑惑,那麽在夜課裏,王先生以及其他先生們所授的課,卻一下子給他們醐醍灌頂的感覺,所有的疑惑,一下子解開了。
接下來,是一種全新的知識,充塞進他們的腦海,人們通常,都善於用自己所見所聞的世界,去理解這個世界。
就如古人們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於是乎,自然而然的會認為,太陽是圍繞著自己轉的。而一旦當他們進入了太空,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原來地球圍著太陽旋轉,這才知道,原來從前的認知,錯的離譜。
在來西山之前,他們也是一樣,固執的看到、聽到了農戶們最醜陋的一麵,因為他們和農戶之間,過於遙遠,他們深信書裏的知識,若是直接告訴他們,何為責任,何為知行合一,他們定會嗤之以鼻。
而這一個月,對他們而言,卻是最深刻的認知。
他凝視著自己的父親。
從前,是他父親嫌他給自己拖了後腿。
現在……他卻發現,自己的父親,貴為翰林學士,卻是養尊處優,出入乘轎,滿口經義和愛民,卻似乎和民眾,距離太過遙遠。
他嫌自己的爹……有些落後。
自然,這些話,隻能藏在心底,他不能說。
沈文隻怕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兒子,會嫌棄自己是個‘庸官’,他低頭看著兒子所作的八股文,文筆很生嫩,破題也一般,承題出了幾個錯誤。
可他能感受到,這是兒子用心所作。
這是什麽感覺呢?
從前的時候,無論如何,這個兒子也不肯用功去讀書。
可就在這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不需自己的督促,他居然用心的作了一篇八股。
這八股即便再如何生嫩,可……這是一個極好的開始,老淚一下子打在了文章上,沈文終於抑製不住,哭了。
“我的兒,你終於懂事了,沈家有幸,後繼有人了啊……”
無論兒子的想法是什麽,方才兒子說的一番話,確實是有理,知行合一,難道就不合孔孟之道了嗎?去你的朱夫子吧,老夫的兒子要緊。
他肯作八股,就夠了。
他這一哭,那叫小蝶的女婢,忙是取了絲絹,要去給老爺擦拭。
沈傲卻是接過她的絲絹:“我來吧。”
很好看的朝小蝶笑了笑,眼裏再沒有那種矯揉造作的邪魅,顯得很清澈,很幹淨。
小蝶竟有些發癡,慌忙將絲絹遞給沈傲。
沈傲上前,沈文卻是吸了鼻涕,搖搖手:“沒什麽可說的,你好好在西山讀書吧,你這篇八股文,為父就不指教了,學院裏的那些先生們,比為父厲害十倍百倍,他們自然會指點你,這篇八股,為父留下來,你不在的時候,留個念想,你放心讀書,先生們叫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知道了嗎?一定要聽先生們的話。老夫下次,若是撞到了新建伯,定要和他說,我這孩子,從前很頑劣,若是在西山,犯了什麽規矩,新建伯別客氣,該怎麽管教就怎麽管教。”
張氏聽罷,她心裏也是高興極了,忍不住埋怨:“老爺怎可說這樣的話,那新建伯,聽說殘暴的很……您這不等於給新建伯送了一柄刀,可叫咱們傲兒怎麽……”
沈文幾乎跳起來,額上青筋暴出,猶如鐵骨錚錚,直言犯上的大臣,抱著隨時要撞柱子的態度,板著臉孔:“你個婦道人家有個什麽,不懂就閉嘴,讀書人的事,是你婦道人家可以說三道四的嗎?”
“……”張氏不可置信的看著不知從哪裏來了底氣的老爺,本想發潑,心說我不發潑,你是忘了沈家家規了是嗎?可今日,看著沈文猙獰的臉,終究,沒了底氣,不敢吱聲。
正午吃飯的時候,自是一桌好菜,沈傲坐下,沈文滿麵紅光:“要不,我們父子小酌幾杯?”
沈傲搖頭:“不喝,在西山不讓喝酒。”
“好好好,不喝。”沈文樂了:“那麽……吃飯吧。”
他舉了筷子,沈傲便也低下了頭。
接著,壯觀的一幕出現了。
沈文慢條斯理的才剛剛夾起了一片炒肺葉,沈傲就已呼嚕嚕的,將小碗的白米飯吃了個幹淨,桌前的菜,也如風卷殘雲一般,一掃而空。
沈文看的眼睛都直了,這……是飯桶啊。
沈傲抹了抹嘴上的油,打了個嗝:“味道不錯,爹,下午我得去抓一點藥,還得請王廚子做點菜,尤其是這糖醋的排骨,我明日得帶去,三八他娘病了,還缺幾味藥,這糖醋排骨好吃,小虎子喜歡,對了,得給小虎子買一杆毛筆,他剛學習練字,正好需要一支好一些的筆了,爹,兒子告辭,怕去遲了。”
“……”
張三八是誰,小虎子又是誰?
沈文不明白。
卻見兒子又作揖行了禮,心裏一下子就融化了,知書達理啊,知書達理啊,就是吃相有點不雅,飯量也太大了,這是餓了多少天啊?
咦,他還會抓藥?何時看過醫書了?
卻又聽外頭,沈文和正要進來的主事交代。
以往碰到府裏的任何人,沈傲都是鼻孔裏看人,今日,卻叫了一聲孟叔,那孟主事嚇尿了,少爺這是咋了,該叫自己喂、那個那個誰啊,怎麽叫自己叔了,他忙道:“小人當不起。”
“得麻煩你,孟叔,我得帶一些書去西山,明兒清早就要走,要趕路呢,怕時間來不及,我這裏有一個書單,你照著去找,找不到,就算了。”
孟主事一臉懵逼,看著少爺急匆匆的走了。
他捏著書單進了餐廳,還未站定,沈文一把將書單奪過來,也顧不得孟主事打話,便低下頭,認真看著這書單,他心裏有些緊張,不又是從前那《庶子風流》、《公子風流》一類的雜書吧,細細一看,卻是‘春秋’、‘史記’、‘唐書’之類的書籍,不算是雜書,也算是正兒八經的學問了。
沈文像做夢一般:“吾兒,主動要帶書去看了?我的天,這真是太陽打了西邊出來啊。”沈文飯也不吃了,手舞足蹈的:“老夫親自去尋,這些書,書齋裏都有,都有!”
“老爺,小心絆著。”孟主事揮汗如雨,小跑著追了上去。
沈文果然是打了個踉蹌,差點摔了個嘴啃泥,他扶著門框,氣喘籲籲,平時養尊處優慣了啊,可他心裏卻是熱乎的不得了,喘了幾口氣,便朝書齋裏疾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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