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鄉試,方繼藩其實不太關心。
唯獨聽到的隻言片語,不過是外頭對今年試題的吐槽。
這卷子一封存,隨即那主考官便帶著諸考官在貢院開始閱卷了。
張升的心情,頗為愉快。
因為在他的印象之中,自己這題,要是能寫出還算合格的八股文試卷,想來也不多。
這一科,怕是能勉強應題的文章,都足以入圍了。
隻是……這卷子一路閱下去,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居然在這其中,發現了不少還不錯的文章。
短短一天時間,自己出的又是如此怪題,許多人構思都來不及,即便是勉強破題,承接都是極困難的事。
怎麽可能會有這麽多人……洋洋灑灑的寫出文章來?
北直隸,在兩京十三省之中,鄉試的水平一直不算高,這樣的題,張升相信,若是放在南直隸、江西、浙江的鄉試,那裏的考生們個個突出,大量能應題的文章作出來,倒也不算什麽稀罕事,說不準還能碰到幾篇好文章呢。
可這是北直隸啊。
張升一路批閱下去,哭笑不得了,北直隸……何時這麽變態了?
到了第三天,他開始灰心起來。
這絕對是喪心病狂啊。
那些工工整整,能對答如流的文章,竟比他想象中的多了足足一倍有餘,從那文章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從容不迫的氣息。
此題在開考之前,他一直藏在心底,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泄題的可能……
真是咄咄怪事……
…………
卷子閱畢,接著便是預備放榜了。
消息已出來,貢院選定了十一月初九,這一日乃是吉日,將會按時放出榜去。
聽說初九放榜,方繼藩倒是上了心。
其實區區的鄉試,說實話,他是沒有太大的興趣。
自己的六個門生,想當初,可是將天下的讀書人按在地上反複的摩擦過好幾次的。
隻是……聽說西山書院有十三個生員參加了鄉試,方繼藩卻也是留了心。
初九一大早。
天上照舊是鵝毛大雪,地上的積雪足有一寸厚,大地越加的冰寒!
方繼藩起得遲,小香香為方繼藩穿了衣,方繼藩拍了拍她消瘦的香肩道:“大清早,凍著了嗎?來,少爺抱一抱。”
從前耍流*,是因為腦疾的需要,而現在,似乎有點是養成了習慣。
果然,環境是會改變一個人的啊,方繼藩脫口而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裏不禁感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果然隻有聖賢才可以做到,本少爺隻做到了一半,距離聖賢,還差那麽幾寸的距離。
小香香的臉上透著幾許淡淡的紅粉,帶著幾許羞意,仰著俏臉道:“少爺,別人看見了,不好的。”
她竟沒有說不好,而是說,別人看見了不好。
“……”意思就是,若是別人看不見,就可以……
女兒家的心思,還真是深啊,套路太多。
方繼藩畢竟是個男人,小香香許多方麵都已表現出了她的心意,方繼藩有點點的意亂情迷,卻總算穩住了心性,轉而道:“近來你在讀書?”
“是啊,在讀女四書。”小香香驕傲地道:“少爺,我已識字了,原來識字也不難。”
方繼藩卻是皺了皺眉道:“別讀什麽女四書,烈女傳,這等都是害人的東西,學了有個什麽用?”
“……”小香香臉上都沒有露出任何驚訝之色,對方繼藩的‘奇談怪論’,她是見怪不怪了。
“下次,我尋一些好書給你看。”方繼藩朝她賊賊一笑,便興衝衝的出了門。
今兒得先去西山一趟,安排一下屯田千戶所出關的事宜。
得趕緊去,也得早回,再看這放榜的結果如何。
………………
紫禁城。
今兒,弘治皇帝也起了個大早,他自寢殿裏出來,開口問的第一件事便是:“今日乃是鄉試放榜吧?”
今兒隨侍的是蕭敬,忙恭謹地道:“是。”
弘治皇帝輕點頭,接著背著手,一麵步上步輦,一麵吩咐道:“放了榜,第一時間來報朕。”
“奴婢遵旨。”蕭敬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
陛下之所以對區區的順天府鄉試有興趣,還是因為劉健啊。劉健深得陛下信任,在東宮時,萬貴妃亂政,是劉健為首的這些大臣拚死保護當時的太子,也就是現在的弘治皇帝,才沒有讓萬貴妃的心思得逞。
此後陛下克繼大統,也是劉健十年如一日的和弘治皇帝一起操勞,處理國家大事。
這既是君臣,亦是友人的情誼,是無人可以替換的。
那劉傑,陛下雖從前關注得不多,見的次數也少,可陛下終究還是因為劉健,將他當子侄看待。
陛下這是該有多盼望劉傑能夠成為舉人,哪怕隻是吊在末尾,也是可喜可賀的事。
…………
一到了放榜的日子,無論是下了多大的雪,多寒冷的氣候,京師裏都要比往常熱鬧一些。
早早的,就有貨郎在貢院外頭設攤了。
劉傑也起了大早,而後孤零零的便出了門。
其實這一次,他本不想去看榜的,可不看,在家裏更是坐立不安,終究還是不甘心啊。
於是乎,踏著積雪,迎著寒風,劉傑早早的來到了榜下。
此時,其實已有無數的生員在此等候了,整個貢院之外,人聲鼎沸。
也有人認出了劉傑來,彼此之間打了招呼。
劉傑在家忐忑鬱悶了許多日,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機會,在這忐忑不安之中,站在這榜下,身邊無數人嘈雜的聲音傳出,他覺得煩躁不安。
他心裏不禁在想,此番若是再不中,從此便安心的在西山求學吧,八股,憑什麽就決定一人的命運,評判一人學問的好壞呢。
他木木地站著,腦海裏胡思亂的想著,像是癡了。
這時,總算聽到了有人大聲道:“榜來了……”
果然,隻見貢院終於開了中門,書吏們小心翼翼的捧著密封好的榜,將第一份榜文打開,張貼起來。
攢動的人頭,猶如浪潮一般,無數人引頸,死死的盯著榜。
“我中了,我中了……”
有人激動萬分地大叫。
更多人呼吸都已停止了,依舊死死的盯著榜。
第二份榜張貼了上去。
可是,這兩份榜裏……都沒有劉傑的名字。
劉傑心灰意冷起來,那心裏最後的希望在這寒冬裏一點點的冰結!
榜單隻剩最後一張了,末尾都沒有自己,更別說剩下這張名次更前的榜單了,看來這一次……又是名落孫山了。
他不禁苦笑,搖搖頭。
這……或許真的是命吧。
一輩子的書啊……而今,什麽都沒有換來,真的該認命了吧!
淚水,竟已不自覺的打濕了衣襟。
一輩子的心血,三十年的寒窗,一錢不值!
隻是當最後一份榜張貼出來後,劉傑還是下意識的抬眸去看。
此次錄取的舉人,大抵有百五十人。
而最後一份榜單,顯然有四五十個名字。
劉傑眼淚模糊,不得不揉了揉眼睛。
接著,他開始從榜單的最下看起。
沒有…………
依然沒有……
還是沒有……
自下而上看時,幾乎看了三十多名,依舊沒有他的名字。
可再繼續看,他看到了一個名字——趙興。
此人……竟是中了,而且……還高舉在首榜十六七名上下。
這個人,劉傑再熟悉不過,他和自己一樣,都在西山求學。
接著,他繼續看……楊文昌。
竟是他……
楊文昌,也是自己在西山求學的同窗啊。
劉傑腦子像一下子要炸開一樣。
再上……文盛!
文盛!
是那個個子矮小的家夥嗎?兩位先生都說他八股文不夠端正,過於劍走偏鋒。
再上……鄧明星!
呼……
這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讓劉傑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
這些人,他認識啊,都認識……幾乎每一個人都曾朝夕相處。
原本他們還邀自己一起來考試,一起來看榜,可自己沒有答應,一方麵是害怕自己首輔之子的身份暴露,另一方麵,太多次的名落孫山,已讓他信心全無……
他繼續看,再上,是鄭英。
此人……沒什麽印象,不過據聞,乃是北直隸的才子,當然,北直隸的才子,一般而言,是比較有水份的,往往被南方士人恥笑。
再上……又是一個熟人……
劉傑的眼睛忍不住跳了跳。
他倒吸了一口氣,一路朝上看。
剩下的名字裏,除了有兩個,他不甚熟悉之外,其餘的,竟都是西山的同窗。
他已徹底的懵了,等他最後……看到了那最顯赫的位置,那位置上,大喇喇的寫著——劉傑……
劉……劉傑……
榜首……
北直隸鄉試第一名。
這……是解元……
這怎麽可能,他的文章雖還算是一氣嗬成,可是他卻覺得還不夠出色。
又或者……是因為他刷題刷多了,早已對八股文失去了欣賞,就如先生們所言的一樣,所謂的作八股,就是做工,沒什麽技巧可言,唯手熟而已。
他如遭雷擊,直勾勾地盯著那幫上赫然的劉傑二字,已是徹底的啞口。
他的身軀,開始微微的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