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要站起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腰要斷了。
方才收土豆時還不覺得,可這一站起,雖是有宦官攙扶著,卻已是天旋地轉,蕭敬眼疾手快,一把將弘治皇帝抱住,弘治皇帝才穩住。
弘治皇帝緩了口氣,左右四顧,道:“三十三石?”
“恭喜陛下,三十三石,此天降祥瑞,大明列祖列祖們有德,蒼生有幸。”
蕭敬跪在泥地裏,努力的擠出了眼淚。
弘治皇帝卻懶得理他,看向了方繼藩,露出了幾分隨和的笑意:“朕不年輕了啊,已覺得自己的腰要斷了,可從地裏刨出了這麽多糧,心裏甚是寬慰,你們……真是我大明的棟梁啊。這東西如何吃?”
校尉們個個挺起胸脯,卻又都看向方繼藩。
方繼藩道:“要不……嚐嚐?”
“當然要嚐!”弘治皇帝大笑起來。
朱厚照朝方繼藩使了個眼色,方繼藩當做沒有看到。
一行人匆匆回到了千戶所,弘治皇帝坐下,朝眾人道:“都坐下吧,朕乏了,想來你們也已乏了吧。”
宦官們匆忙搬了椅子來,眾人紛紛坐下,弘治皇帝饒有興趣的樣子,而早有人將這收了的土豆送往飯堂去烹飪了。
土豆烹飪的法子很簡單,直接攪拌成泥,放一點香油,再放一點鹽,隻一燉,這土豆泥,一鍋便可熟了。
即便是主食,就該有主食的樣子,朱厚照似乎想到了什麽,拉來了一個宦官,低聲密語幾句,那宦官匆匆去了。
弘治皇帝顧不上朱厚照,事實上,他心裏還是七上八下的,如此高產,比之紅薯,還要不遑多讓。
可這東西,真的能吃嗎?
好吃?
百姓們會吃?
這許多的疑問,俱都盤桓在他的心頭。
一時之間,心情複雜無比。
眾人見弘治皇帝無心說話,自然也就不敢放肆,隻是所有人都各懷著心事,沉默無語。
小半時辰之後,一盤盤土豆泥端了上來,所有人直勾勾地看著盤中的食物……這玩意兒,像糊糊……
蕭敬親自端了一碟土豆泥,弘治皇帝低頭看了看,這東西……真能吃?
他踟躕著,正待要舉起筷子。
這時,卻聽一個聲音道:“父皇……”
弘治皇帝抬眸。
卻見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要吃這土豆泥之前,得先來一道開胃粥才好。”
弘治皇帝人不足笑道:“竟還有這講究?”
朱厚照繃著臉道:“兒臣和方繼藩,都是很講究的人。”
方繼藩有點無語,他在懷疑朱厚照在坑自己。
朱厚照隨即直接出了大堂,親自去提了一桶粥來。
這粥,是他方才吩咐那小宦官去置辦的。
接著,他命人取碗,提著木勺子,一勺勺的舀了粥,而後分發給在座的君臣。
“這是何物?”
看著這幾乎不忍睹卒的‘黃米粥’,弘治皇帝卻一頭霧水,這是粥嗎?這粥裏沒多少米啊,而且多是泛黃的碎米,毫無米香可言,粥水不濃,上頭還飄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雜質。
“父皇,這是黃米粥!”朱厚照老實回答。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當朕不曾見過黃米粥?”
是啊,弘治皇帝可是體驗過民間疾苦,親自嚐試過黃米粥的,味道雖稱不上多好吃,卻也不算太過難吃,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將眼前的黃米粥,和自己在宮中所吃的黃米粥聯係起來。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當然知道黃米粥是什麽樣子,可是兒臣卻知道,父皇一定是不知道尋常百姓所吃的黃米粥是什麽樣子。父皇在宮裏想要體驗民間疾苦,隻需一道口諭,禦膳房自會盡力去籌辦,可他們會如何置辦黃米粥呢?想來,還是要精選最好的黃米,顆顆飽滿,每一粒無不是精挑細選,此後再將米掏得幹幹淨淨,洗去一切雜質,用柴火細細的熬個幾時辰,再放入一些蜂蜜,或是一些白糖,說不準,還要給父皇配上一碟小菜,送會送到父皇的跟前去。”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著弘治皇帝,最後道:“父皇,兒臣說的沒錯吧。”
“……”弘治皇帝有一種感覺,自己的臉正被人啪啪的在抽,臉火辣辣的,有些疼。
可是……他看了一眼蕭敬,蕭敬弓著身,低垂著頭。
弘治皇帝已經明白什麽了,隻撫案,默不作聲起來。
朱厚照這時又道:“老方……啊,不,新建伯方繼藩,曾對兒臣說過一個笑話,說是無知的老農,在想著紫禁城裏的皇帝老子……”
方繼藩猛的身軀一震,立即道:“殿下,不要胡說,臣沒有說過皇帝老子這樣的話,臣說的是,老農暢想著紫禁城中的聖皇……是聖皇帝,不是皇帝老子!”
朱厚照幹笑道:“好好好,就算是聖皇老子吧,這老農便在想,聖皇他老人家會怎樣種地呢?聖皇他老人家耕地時,一定是用金扁擔,或是金鋤頭的吧。”
此言一出,弘治皇帝一愣,隨即莞爾。
劉健等人也跟著笑了。
老農無知,此等笑話,也不是沒有可能。
朱厚照隨即道:“可是……父皇……兒臣這個人比較耿直,就直說了吧,這老農無知,父皇豈不也很無知嗎?老農們不知父皇在宮中不需耕地,而父皇身在宮裏,所想的百姓疾苦,又豈不是如此呢?就說這黃米粥吧,兒臣不客氣的說,父皇所喝的黃米粥,和老農們所喝的黃米粥,名字雖然相同,可其實就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東西。就如父皇的尚膳監裏的參湯,和尋常人所喝的參湯,也是全然不同的。”
“父皇平時不是一直讓兒臣體驗民間疾苦,了解百姓的苦楚嗎?”朱厚照說到這裏,驕傲地挺起了胸脯:“兒臣體驗過了,黃米粥也喝過了,這便是尋常老百姓真正作為主食的黃米粥,父皇不妨也試試看。”
“……”
弘治皇帝沒有說話,他繃著臉,低頭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黃米粥。
朱厚照的話雖然尖銳,不過這個小子,似乎一直都如此。
可當著這麽多臣子的麵,似乎說的太過了。
不過……弘治皇帝倒也沒有責怪他,畢竟這個小子說的確實有理。
看來……這是朕的過失啊,朕也有失察之處。
他微微一笑道:“好,那朕就試試這真正的黃米粥。”
說罷,他舉起了粥碗,取了銀勺,輕輕一舀抿了一口,隨即就皺起了眉頭。
一股餿味直衝味蕾,快速地蔓延了整個口腔,這味道,這清湯寡水,何止是難吃,實是不堪入口。
他微微的抬起眼,卻見朱厚照一臉期盼的樣子,仿佛早就盼望著他將這黃米粥喝個幹淨。
這……
弘治皇帝心裏想,道理是有道理的,太子也確實比從前穩健了,能體會民間疾苦,這點的確很令人欣慰。可他就這麽巴不得看朕的笑話嗎?這……就不是理的問題了,而是……態度的問題了。
你還是兒子嗎?
壓抑著心頭的怒火,弘治皇帝依然微笑!要心平氣和,不必和他置氣,今日是個好日子啊,該高興才是。
一碗粥,幾乎是捏著鼻子喝完的,很難入口,比藥還難吃。
劉健等人見陛下一口氣喝掉了一碗黃米粥,誰敢不喝?一個個乖乖的端起粥,隻是……
喝了第一口,就想死了。
他們之中,即便是出身最低的人,那也是中等人家,否則也供不起他們讀書,讓他們金榜題名,許多大臣曾向皇帝上表,訴說自己家境貧寒,出身微薄雲雲,可實際上呢,他們心裏所謂最苦寒的日子,那也是一日三餐,頓頓白米,隔三差五總能看到葷腥。
可這黃米粥,比起他們最清淡的吃食,簡直就是豬食啊。
沈文早就醒了,他發現自己很悲哀,居然還要受第二遍苦,遭第二茬罪,這黃米粥喝了一半就差點要嘔吐出來了,可他哪敢君前失儀,隻能咬著牙,用自己無可匹敵的毅力,強撐下來。
一肚子餿水味,在肚裏和喉頭回蕩……他鐵青著臉,宛如少林寺學習鐵布衫的僧人,雙手握拳,死死攥著,渾身肌肉緊繃,就差哎HO一聲,彰顯中華武威!
百姓之苦,今日……弘治皇帝算是真真實實的見識到了,以往見到了王二,看他們家徒四壁,覺得苦。後來聽歐陽誌說遼東軍民苦,弘治皇帝也覺得苦,似乎覺得自己已感同身受了。
可是今日這黃米粥,才是真正的苦。
“請陛下用土豆。”
方繼藩看君臣們難受,良心受了譴責,太子殿下還真是發人深省啊,用自己對付他的一套對付到了他爹的頭上。這家夥……遲早是會作死自己的,方繼藩覺得該告誡自己,和這喜歡作死的家夥劃清界限為好。
此時,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拿起銀勺,舀了一口土豆泥。
這土豆泥入口,弘治皇帝就覺得有某種說不出的味道。
弘治皇帝細嚼慢咽著,這到底是什麽味道呢?
該如何形容呢?
最後,他腦海裏冒出了一個念頭:“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