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接到了陛下口諭的時候,覺得很是詫異,這一切來的過於突然,大正午的,怎麽就突然召見呢?

方繼藩朝那宦官笑了笑,扣扣索索的掏出了丁點大的碎銀來。

這是他第一次行賄,凡事都會有第一次,當然,有些疼,真的,心疼。

將這碎銀塞進這小宦官的手裏。

小宦官張大嘴,不敢置信,在宦官屆裏,新建伯方繼藩屬於那種魔王般的存在,你不能惹他,惹了他,沒準他就立馬犯病了,天知道接下來會遭遇什麽。

所以在來之前,這小宦官已經做好了兩袖清風的打算。

可是……摸著手裏幾乎要從指縫裏溜走的碎銀子,小宦官臉色既難看,又不知該說啥好。

這算不算侮辱自己呢?打發叫花子這是?咱好歹也是宮裏的人啊。

方繼藩朝他笑。

這笑容滲的慌。

小宦官頓時想起了老祖宗的警告,拿人錢財,為人消災。

歎了口氣,小宦官不等方繼藩問起,便主動道:“詹事府詹事楊廷和,以及少詹事王華,一道前去暖閣,告了新建伯的禦狀,陛下聽罷,召太子和新建伯覲見。”

“……”方繼藩頓時心塞,覺得朱厚照簡直就是個坑貨,這才幾天啊,他就泄密了?這廝是不是嘚瑟得過了頭?

想了想,方繼藩不由歎了口氣,才道:“煩請公公帶路。”

小宦官勉強地笑了笑,手裏那丁點大的碎銀子差點又從拳頭縫裏溜了出來,罷了,蚊子大小也是塊肉嘛,至少沒有空手而回,不過……宦官都是八麵玲瓏的人,他堆起笑,要將這碎屑一般的銀子往方繼藩手裏塞:“新建伯,何必這樣客氣呢,都是一家人,這銀子,咱可萬萬不敢收。”

“這樣啊……”方繼藩語氣有點為難,手則順勢的將銀子接了回去。

小宦官臉色一變:“……”

這樣也好,又省了一筆錢,方繼藩將碎銀收回了自己袖裏,笑了……

當然,最重要的不是錢,方繼藩有的是銀子,可這是原則問題,作為一個三觀很正,懷揣著夢想的人,賄賂宦官,實在是一件很惡心的事,既然這宦官不要,那也好,不但能省則省,還保持了自己的節操,兩全其美。

“公公不為財帛所動,真是令人佩服。”方繼藩很大方的誇了他一句。

小宦官想死。

匆匆到了午門,方繼藩卻沒有急著進去,他得等等太子,一個人進去,後果難料,有了太子,就安心多了。

足足一個多時辰,方繼藩都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朱厚照才飛馬而來。

隻見他氣喘籲籲,渾身髒兮兮的,滿身的泥,見了方繼藩,倒是露出了大笑容:“老方,這樣的巧?”

“……”

朱厚照利索的下了馬,和方繼藩並肩而行,邊道:“老方,聽說兩位師傅將我們告了。”

“主要是太子殿下。”方繼藩歎了口氣。

朱厚照抬頭看天,不以為然地道:“本宮又沒做啥,隻是清早的時候……”

“……”方繼藩不必往下聽,已知道發生什麽了。

“不要怕。”朱厚照豪氣幹雲地道:“本宮和父皇講道理。”

“……”

朱厚照見方繼藩垂頭喪氣的樣子,便道:“如果實在父皇不講道理……”

他頓了頓,頓時齜牙,殺氣騰騰地道:“那就都怪劉瑾,是他攛掇了本宮,這殺千刀的東西。”

呼……方繼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

果然,有了劉瑾,才可使自己不必負重而行啊!

方繼藩一拍掌道:“是啊,劉瑾最壞了,臣見他獐頭鼠目、賊眉鼠眼的,便知他是個奸賊。”

朱厚照瞪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方繼藩道:“你竟也發現了?難怪這個家夥說話總是森森然的,這就難怪了,本宮從前還沒察覺,現在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此等人真是險惡啊,父皇若是不治他的罪,本宮回去都要給他一個耳光。”

太狠了!

方繼藩汗毛豎起,劉瑾這上半生,到底背過多少黑鍋啊。

不過……為啥自己心裏竟挺愉快呢,墮落了啊,居然開始對底層的勞動宦官們,失去了同情心。

有這一番對話,腳步倒是輕快了許多,很快就到了暖閣。

在暖閣裏,弘治皇帝正皺著眉頭,沉著臉,抿著唇,一言不發。

楊廷和和王華被賜了坐,他們坐在錦墩上,也是不發一言。

兩個詹事跑來氣急敗壞的告狀時,弘治皇帝倒沒表示什麽。

畢竟,他們平時告的狀,不少。

弘治皇帝算是早就習慣和麻木了。

可這一次,卻因為一句話氣著了。

朱厚照竟說,他已學有所成,不必繼續讀書了。

這……就令他這個做父親的惱火了,你也配學有所成?你還真是臉都不要了啊!

龍顏震怒了。

於是,聖心已決,正好趁著這個功夫,狠狠的教訓太子一通。

至於那所謂的王守仁……噢,就是那個在西山教授新學的家夥。

當然,從兩個詹事口裏,最壞的就是方繼藩了,先是害了王守仁,根據王華所言,方繼藩將這新學教授給了王守仁,自此之後,王守仁便渾渾噩噩,眼裏連爹都沒有,家都不回了。

弘治皇帝心裏咯噔了一下,方繼藩的新學,竟還教授不忠不孝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在他的心目之中,方繼藩還算是個忠孝之人,以往是許多人對他有所誤解,這一次,理當也是如此吧。

最壞的,其實太子啊!

一想到太子,他就氣,隻能努力地壓抑著心裏的火氣。

等了許久,終於有宦官小心翼翼的進來,弘治皇帝抬眸道:“怎麽,那逆子到了?”

此時,弘治皇帝是磨刀霍霍,就等著刀磨利了,好殺豬呢。

宦官道:“不,不是的,稟陛下,是內閣大學士劉健、謝遷、李東陽求見,為了下西洋的事。”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本想說,明日再說,可細細一想,這下西洋是眼下最為緊要之事,反正收拾那逆子也用不了多少時候,便道:“請進來吧。”

三個內閣大學士前腳剛到,方繼藩和朱厚照後腳便來了。

這朱厚照剛才還眉飛色舞的和方繼藩說起自己在西山跟著王守仁學習的見聞,也早想好了,真到了萬不得已,便金蟬脫殼,可到了暖閣,頓時還是萎了,啪嗒一下,直接跪在地上:“兒臣,見過父皇。”

這孫子……

方繼藩還沒開始卷起袖子呢,這禮還沒開始,朱厚照便已可憐巴巴的跪下了,讓他占了先機,坑人哪。

方繼藩隻好尷尬地道:“臣……見過陛下。”

朱厚照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一看朱厚照的樣子,頓時氣炸了。

楊廷和冷眼看著朱厚照,眼神之中,甚是冷漠。

李東陽和謝遷,也是驚詫的樣子。

隻有劉健,似乎明白了怎麽回事,想說什麽,不過他還算穩重,最終選擇了沉默。

“你是泥猴子嗎?”弘治皇帝瞪著朱厚照,拚命的壓抑著心裏的火氣。

看看這是什麽樣子。

頭上戴著不倫不類的綸巾。

身上是一身的短裝。

渾身都是泥,腳下的布鞋,上頭風幹的泥塊都可以做鞋底了。

這哪裏像太子,說他是街邊的乞兒都不為過。

弘治皇帝素來是個極重禮節之人,他心目中的皇太子,不該是這個樣子,傳出去,不怕人笑話嗎?

朱厚照忙道:“兒臣……來不及換衣,父皇催的急……”

他一副委屈的樣子,倒好像是弘治皇帝的錯一般。

“……”弘治皇帝愣住了。

厲害了啊,這真是翅膀長硬了,到了這個時候,做父親的已經怒得不可收拾了,你還敢如此嘴硬!

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了啊。

弘治皇帝臉上,掠過了殺機。

朱厚照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忙道:“不知父皇召兒臣,有何教誨?”

他現在說話,也開始帶著一些文縐縐起來。

從前大抵是說有什麽吩咐,現在居然也改用教誨了。

顯然和讀書人們湊在一起多了,竟也開始拽詞起來。

弘治皇帝倒是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沉聲道:“你做的好事!到了現在,竟還想要裝傻嗎?今日你兩個師傅就在此,你還問朕有什麽教誨?”

楊廷和麵色不改,他倒不擔心太子殿下記恨,畢竟,作為詹事,這是他的職責,單憑著這一條,就足以讓天下的讀書人敬重自己了。

作為大臣,尤其是自成化之後,大臣們開始愈發的愛惜自己的羽毛起來,大臣的風骨,已成了評價大臣和官員的唯一標準。

所以楊廷和凜然正色,目不斜視。

王華心裏卻是有點七上八下,他很想再提醒一下陛下,這新學,真和自己的兒子沒關係,這是方繼藩鼓搗出來的,自己的兒子也是受害者,陛下萬萬要明察秋毫啊。

朱厚照沒有去看楊廷和和王華,而是偷偷的瞄了一眼方繼藩,說實話,再多的紙上談兵,這實戰還是不一樣的啊!

他現在有點慌了,想看看老方有沒有什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