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堂官聽罷,驚了。

他甚至還認為……這可能是有人冒功,畢竟……

地方父母官,是有動力冒功的,及早完成朝廷交代下來的事,說不準,可獲得朝廷的獎掖。

可隨即,他又迷糊了。

因為……奏報附帶來的,還有一份名錄。

名錄上頭,寫著一個個名字,家住何處,年齡,身高,所有的數據,一個遺漏都沒有。

倘若冒功,怎麽可以做到如此?

一旦壯丁解來了京師,一眼就可查出來。

他在兵部這麽多年,這樣的操作,看不懂哪。

可無論看得懂,還是看不懂,堂官對此還是極慎重,他看了一眼老吏:“從前有過這樣的事嗎?”

“隻有一次,那便是寧波水兵招募,不過……那是西山鎮國府招募的,給予的待遇,格外的優厚,是以報名還算是踴躍。”老吏捏著胡子,又繼續道:“可即便如此,也遠不如今日之盛況啊,水師和擴編新軍不一樣,水師要招募的,畢竟人少,這麽一點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新軍招募的規模,乃是水師的十倍以上,如此大規模,朝廷能給予的待遇,也是有限,按理來說……”

說到這裏,老吏頓時了,顯得猶豫。

堂官就道:“你說下去,不必有什麽忌諱。”

“按理來說,百姓們是最怕這等事的,若非大規模的拉壯丁,這絕無可能。曆朝曆代,這樣的事也是聞所未聞,可謂之盛況空前。”老吏皺眉,他覺得匪夷所思:“給予新丁的待遇,這都是有定數的,兵部這邊,已經擬出來了,說實話,和尋常做工的相比,甚至薪俸還要差一些,雖說募來的新丁,倒也能保證他們安身立命,一家老小能吃飽肚子,可……真論起來,實是……實是匪夷所思。上官,下吏說一句倚老賣老的話,下吏自天順四年起進入兵部當差,所經的公文無數,甚至……也翻閱過本朝太祖時起的公文,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下吏覺得……這些人……莫不是吃錯藥了?”

似乎,也隻有這麽一個理由可以解釋了。

十之**,是中了齊國公的邪。

堂官這次就繃起了臉:“不可胡說。”

“是,是。”老吏一臉慚愧:“下吏萬死。”

堂官露出了謹慎之色,吩咐道:“立即報通政司吧,事有反常即為妖,可甄別真假,卻非你我可以定論的,這是皇上和袞袞諸公們的事。”

“是。”

…………

一封快報,火速送入了宮中。

劉瑾親自接過了奏報,聽說是關於征募新丁的,他格外的慎重。

他氣喘籲籲的跑到了奉天殿,奉天殿裏,君臣們都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劉瑾小跑著進去,邊道:“陛下……臨淄府送來新丁征募的奏報。”

朱厚照臉色脹紅,方才他說到了激動處,氣惱於國朝的風氣,對於軍漢們的不公。

劉健和李東陽,隻是解釋……這來源於國朝開國以來的積弊,說到底,就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言外之意就是……陛下別激動,這事兒……都已這麽久了,要解決,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徐徐圖之即可。

若是弘治上皇帝,倒也罷了,徐徐圖之嘛,徐徐的圖了,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可朱厚照是急脾氣。

隻有方繼藩老神在在。

等聽劉瑾說有奏報來,朱厚照伸長了脖子:“臨淄府反啦?”

劉瑾:“……”

劉健和李東陽起初還不在意,聽到反了二字,心裏就立馬咯噔了一下。

這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臨淄在山東布政使司,且不說是孔孟之鄉的所在,更重要的是,此地富庶,一旦出了亂子,可不是鬧著玩的。

朱厚照撫掌,居然像是立馬精神振奮起來了,口裏道:“有膽魄,有膽魄,朕一直盼……不,朕一直擔心著這個,來,取朕看看。”

隻這轉瞬之間,朱厚照的腦海裏,已醞釀出了親征、臨陣、殺個亂賊片甲不留的無數計劃。

等奏疏送到了朱厚照的手裏,朱厚照瞥了方繼藩一眼,而後將奏報打開,低頭……

朱厚照看了之後,麵上猛的……帶著恐怖。

他皺眉。

隨即……又露出古怪之色。

此後,愁容滿麵起來。

可過一會兒,又樂了。

“來,來,來,幾位師傅,先看看這奏報的真偽,朕雖是明察秋毫,可橫豎看不出這是真是假。”

劉瑾就連忙將奏報送至劉健麵前,待劉健等人傳閱。

劉健和李東陽一臉震驚。

隻有方繼藩看了,卻似乎早有預料的樣子。

“陛下……”劉健倒吸一口涼氣,道:“老臣認為,這奏疏乃是真的,老臣與案牘打過數十年交道,實在無法想象,整飭兵備道,要在這上頭弄虛作假。值得商榷的是………這……”

他似乎想說,可現實發生的事,實在是匪夷所思。

殿中君臣,都震驚了。

此前,他們是親眼目睹坊間對於軍漢的歧視,這等入骨的輕視,在他們看來,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轉的。

可奏疏太震撼了,數千人應募,招收的不過是四百個,十中取一,便是科舉,大抵也不過是如此,可問題在於,當兵比做官還好?

李東陽皺眉,猛地,他突然眼睛一亮:“陛下,臣明白了,齊國公所用的,乃是韓信撒豆成兵之策,遣散五千第一軍老卒,令他們到地方招募新丁,齊國公這一手,實是高明啊。”

撒豆成兵?

朱厚照一愣,他也知道這個典故,不禁動容。

老方居然還懂得用計。

朕為何就沒有想到?

他看向方繼藩:“老方,你還曉得這個?”

方繼藩很實在的搖頭道:“陛下,這並非是撒豆成兵。”

“不是?”

撒豆成兵,對於李東陽而言,已是他認知的極限了。

可方繼藩斷然否決了李東陽的說法。

事實上……殿中君臣們,依舊還在震撼之中。

他們實在無法理解,奏報中所發生的事,以至於到現在,許多人還覺得自己在夢中一般,一切都不真實。

大家齊看著方繼藩,滿腹疑惑。

在期待的目光下,方繼藩便道:“撒豆成兵,恰是天下大亂之時,百姓們沒有出路,不是為兵,就是為匪,韓信利用對士卒們的獎勵,讓他們各回鄉中,招募新丁,這確實是可行的。可當今天下太平,士卒們回鄉,哪怕是說破了天,誰又願意成為新丁呢?國朝這麽多年,對於軍漢的輕視,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成見,絕非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動的。”

李東陽麵上帶著慚色,細細思來,方繼藩所言,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樣一來,他更是滿腹疑惑:“那麽……這到底是什麽緣故?”

“老方,休要賣關子了。”朱厚照也是很心急。

“陛下。”方繼藩看著朱厚照:“陛下這一次,可是認輸了?”

這才是重點呀!

朱厚照:“……”

“陛下要願賭服輸啊。”方繼藩道:“男兒大丈夫,說出的話,一口吐沫一根釘。”

有些事情得早落實才實在。

朱厚照隻好道:“輸啦,輸啦,你快說來。”

“臣之所以老兵們遣散回鄉,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對陛下和王伯安有信心。”

本來朱厚照還怏怏不樂,總覺得自己好像智商被人碾壓了,可聽到此處,卻不禁愣住了,這話……聽著很耳熟啊。

劉健和李東陽麵麵相覷,心裏無奈,果然……又開始了。

隻有劉瑾,眼睛一眨不眨的聽著,竟是覺得自己做了半輩子的太監,像是白做了一般,幹爺爺若是做入了宮,曆朝曆代的宦官,沒一個可以給他提鞋。

可方繼藩說的很認真:“這第一軍,乃是太子殿下與王伯安調教出來的,當然……臣也有少許的功勞。陛下想想看,這些士兵,從軍一年,和從前的京營、軍戶,有什麽分別?”

朱厚照此時,倒是不敢等閑視之了,他認真的托著下巴,腦海裏開始浮現出一點什麽。

方繼藩繼續道:“咱們第一軍的將士,入了軍中,個個身體壯實,這是因為,陛下愛兵如子,將他們當做自己的親兒子一般看待,他們每日的餐食,比之尋常人,不知好多少倍。不隻如此,王伯安還在軍中,教授他們讀書寫字,他們在軍中……每日操練,操練日久之後,早已滋生了袍澤之情,陛下想想看,這麽一群人,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他們和其他人,有什麽分別呢?首先,他們身體強壯,一個人可以打三四個,陛下又可知,尋常百姓,最講究的是多子多福,這又是為何?因為在鄉間,兒子越多,才不會被人欺負,可他們兒子再多,也不及咱們第一軍將士們一人,那麽……等於是一個兒子從了軍,卻相當於是養出了三四個兒子,這對於尋常百姓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朱厚照歪著頭,細細想來,他記住了重點,朕愛兵如子,因為愛兵如子,所以第一軍的士卒們,身強體壯,這正迎合了尋常百姓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