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上皇帝朝蕭敬點點頭。
這是陪伴了自己幾乎一輩子的老奴,即將遠行,也隻有將蕭敬帶在身邊,才令他放心。
此時,他又掃視了眾大臣一眼,目光在這奉天殿裏流轉了一圈,似是下了決心般,突的站了起來,道:“朕且先回宮,這裏的事,自是交給皇帝,中原之事,與朕無涉,都交給皇帝處置吧。”
蕭敬連忙攙扶住他。
所有人都朝弘治上皇帝注目。
看著這個治理了大明數十年的天子,徐徐走下了金鑾。
這是第一次……他走下來……而在金鑾,原本空蕩蕩的龍椅上,坐著另一個人。
人們用複雜的目光看著弘治上皇帝。
這個天子,曾用登基十二年的時間,創造了一個士大夫們所歌頌的弘治中興。
此後,又用了十數年,締造了一個新學士人們所歌頌的太平盛世。
無論人們如何的褒貶,可至少……每一人都清楚,作為一個皇帝,他已盡力了,用盡了這幾乎大半生的精力,不貪圖任何的享樂,殫精竭慮,從未停歇過。
而現在……他似乎也並沒有停下來。
蕭敬的眼眶裏,已是淚水漣漣,不知是在哀歎上皇帝,還是在哀歎自己的命運。
他極清楚,自己和上皇帝是命運相連的,皇帝勞碌,自己便非要勞碌不可。
弘治皇帝丟下了群臣,擺駕離開了奉天殿,他已決心,此後再也不會來此。
待走出了奉天殿,蕭敬道:“陛下,是否回坤寧宮……”
“坤寧宮……”弘治皇帝恍然。
隨即,他苦笑道:“過一些日子,這坤寧宮也要騰出來了,可仁壽宮裏,太皇太後又在,隻怕需委屈片刻新的皇後。不過……此時還早……朕竟也不知該去哪裏了。”
是啊,數十年如一日,往日白日的時候,總是在暖閣,在奉天殿裏,現在突然一下子,竟覺得無所適從了。
頓了一下,弘治皇帝目光一張,突然道:“朕想到了一個好去處,擺駕……去內官監。”
蕭敬明白了。
大明的宮廷有十二監,除此之外,還有四司、八局,各司其職,用來侍奉皇族。
不過隨著弘治皇帝的內帑頗豐,且隨著打理內帑的事務越來越繁雜,因此,弘治皇帝索性讓內官監同時來兼顧著內帑股票、寶鈔、存銀之事,說白了,現在的內官監,就相當於是皇帝的小金庫。
陛下這個時候……還不忘自己的內帑。
果然……不忘初心啊。
蕭敬忙是應了,侍奉著弘治皇帝至內官監。
內官監上下萬萬料不到,在新皇登基的當口,上皇帝居然會來,眾人匆匆的出來迎駕。
弘治上皇帝下了乘輿,步入其中,隨即命人取了賬目來,這堆砌如山的賬目,令人看的眼花繚亂。
弘治上皇帝卻是樂在其中,道:“朕自己都想不到,居然存了這麽多的股票和銀兩,朕所存內帑銀鈔,勝國朝百三十年曆代先皇們的十倍,百倍!”
蕭敬亦忍不住露出笑容道:“上皇……聖明。”
弘治上皇帝又唏噓:“這些股票,統統都留給皇帝吧,還有這些皇莊的收益,隻是……現銀,朕必須帶走,存銀和寶鈔兩千三百七十二萬兩,朕……也就不留給皇帝了。”
其實這些現銀,和股票等有價之物比起來,並不算多,上皇帝要帶走的,終究還是小頭,可這……依舊是一個天文數目。
“陛下帶去黃金洲?”
“當然,帶去黃金洲。”
“有了這些銀子,陛下去了黃金洲,自然也可享清福了。”蕭敬又笑了笑道。
弘治皇帝卻是搖頭:“你錯了,清福,朕這輩子都怕是享不著了,讓子孫後代們去享吧,帶著這些銀子,對黃金洲有好處,黃金洲乃是不毛之地,有了銀子,就可招來更多人進行開墾,將那一片片的荒蕪之地,都變成肥沃的土地,算起來……這些銀子……是給朕的外孫的,朕前些日子做了一個夢,夢見正卿啦,也不知他在黃金洲,現在過的如何,想到去了黃金洲,能見著他,朕心裏總算踏實一些。”
蕭敬一愣,他張口想說什麽,隨即又緘默起來。
弘治上皇帝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話要說?”
蕭敬搖頭:“奴婢不敢說。”
“說罷。”弘治上皇帝道:“無論說什麽,朕都不會怪罪。”
上皇帝的人品還是很可信的,於是蕭敬大起了膽子:“上皇,奴婢……還以為……還以為上皇巡遊黃金洲,既是將一批老臣帶走,還因為……上皇欲加強對黃金洲的控製,奴婢聽說,黃金洲之中,方家的封國,實力最強,上皇……此去,是為了……為了……”
“是為了提防方家?”
蕭敬連忙拜下,道:“奴婢萬死之罪。”
“又是帝王權術!”弘治皇帝歎口氣道:“自幼,他們便讓朕讀資治通鑒,讀史,這曆朝曆代的史書,都是帝王將相之事,師傅們傳授的學問,也都隱晦的提及為君者當如何如何製衡,如何防範。”
蕭敬道:“這叫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弘治上皇帝搖頭:“你這奴婢,也跟著鸚鵡學舌了嗎?”
弘治上皇帝站起來,背著手踱步,口裏繼續道:“可偏偏,你猜錯了。朕為何要防範方家,方家為我大明效的命還少嗎?沒有他們的功勞,何來今日的氣象,又何來的黃金洲,交趾,呂宋,何來的烏拉爾?天下太大太大了,大到自京師出發,向四方騎馬、行船,以至一年都未必能走到盡頭,這天下,萬國林立,難道土地還不夠多,山林和汪洋,還嫌不足嗎?大明基業未成,便想著如何相互提防,如何猜忌,如何防範,這所謂的帝王權術,真是可笑,現在就已開始起了這般的心思,美其名曰‘心術’,那麽,不過是讓人笑話而已。朕要做的是,我大明慈則恩澤八方,怒則鞭撻四海,四海之內,定於一尊,這……也是皇帝的心思,他是朕的兒子,朕最清楚他,他的心,比朕要大。朕希望的是……皇帝與繼藩,能夠齊心合力,而非是彼此猜忌,否則……權術是有了,臣子也都已降服了,大明的宏圖,卻是毀於一旦。”
弘治上皇帝的臉色溫和了許多,隨即道:“況且,朕隻一子一女,豈可厚此薄彼呢,方家的子孫,都是朕的外孫,也是朕的骨肉,他們流淌的也是朕的骨血啊,朕此去,不是為了提防和防範,是去幫襯的,朕將天下給了皇帝,朕這多餘的銀子,還有這有用之身,索性就統統留給正卿他們吧。”
蕭敬忙道:“奴婢真是萬死,妄測天機,還請上皇恕罪。”
弘治上皇帝挑眉,道:“天下已經變了,許多事,你這奴婢看不清,其實……朕許多時候也會犯糊塗,也瞧不清楚,可朕嚐試著,慢慢去學,去理解皇帝和繼藩他們的心思,朕天生不是什麽聰明的人,朕老啦,時日無多了,能學多少是多少吧。你……也老了,看不清,無法領會,這是人之常情,沒什麽可責備的。”
蕭敬一時不知該怎麽說才好,顯然……他也不打算讓自己過於聰明起來。
做奴婢的,要這麽聰明做什麽?聰明的過了頭,反而是禍事,是以他也不打算去學什麽新鮮的事物了,上皇怎麽說,自己怎麽做便是了。
弘治皇帝揮揮手:“好啦,朕繼續看看賬,你去歇一歇。”
蕭敬道:“奴婢遵旨。”
…………
奉天殿裏。
朱厚照已有些乏了,狠狠的訓斥了群臣一通,百官們心思複雜,個個低著頭,不語。
這個時候,誰還管這個,大家心裏想的是,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去黃金洲了?
朱厚照見大家反響並不熱烈,居然沒有人跳出來和自己抬杠,頓時覺得索然無味。
這和他所期待的太不一樣,太沒勁了。
索性,便宣布罷朝。
眾臣慌忙退散。
方繼藩也急著要走。
朱厚照想留住方繼藩,見方繼藩一臉焦急的樣子:“老方,你急著走什麽?”
方繼藩道:“臣想去看看名冊,說不定臣也被送去黃金洲呢。”
這不是沒有可能的,誰曉得上皇是不是覺得沿途寂寞,把他也一並打包帶走?
朱厚照瞪他一眼:“上皇有旨意,朕也有旨意,朕乃皇帝,朕留下你了,你這家夥,是不是又想去躲懶睡覺?不許走,朕有事要吩咐。”
他敲了敲禦案,沉浸在登基為皇帝的喜悅之中,就道:“朕思來想去,現在我們要辦的,乃是兩件事,其一,是要將這鐵路和道路,統統都修起來,路通了,財富也就來了。這其次……。”
朱厚照看著方繼藩越加無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皺著眉頭道:“你細細聽啊,不要心不在焉。”
方繼藩覺得自己頭昏腦漲,不提還好,一提,自己竟真的有了困意。
在朱厚照的瞪視下,方繼藩隻好勉強的打起精神:“臣謹遵皇上的教誨,請陛下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