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方繼藩的保證。

弘治皇帝心安了一些,隨即又笑道:“就算他們反叛,那又如何,朕若是連書生們都彈壓不住,談何治天下。”

於是,繼續低頭吃蟹。

這螃蟹吃起來麻煩,可滋味卻是十足的,尤其是這蟹黃,配上溫熱的黃酒,回味無窮。

弘治皇帝吃了兩口,隨即抬頭看了朱氏一眼。

卻見朱氏隻是靜靜的站在一旁,不輕易作聲,弘治皇帝便道:“來,坐下和朕說說話。”

他對朱氏,多了幾分敬意。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婦人。

朱氏倒沒有因為身份禮教而多推遲,依言坐下了。

弘治皇帝則是興致勃勃的看著朱氏道:“朕來南京,大多時候都在孝陵,走馬觀花,也體察不出什麽,卿久在南京,可有什麽見聞嗎?”

顯然,弘治皇帝對於朱氏是頗為信任的。

朱氏道:”陛下,臣妾不過區區一個婦道人家,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裏能有什麽見聞,隻是……陛下若問,臣妾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弘治皇帝這時卻是歎了口氣,才道:”孝陵那裏,百姓們入山盜伐,盜獵,常年來,都屢禁不止,朕見過一些百姓,他們衣衫襤褸,饑寒交迫,哎……看著令朕寢食難安啊。“

弘治皇帝的確是個好皇帝,甚至很多事情都想的深遠。相對於士紳,弘治皇帝更憂患這些清苦百姓,進入孝陵,這是必死之罪,說是謀逆都不為過,可百姓們還是趨之若鶩,可見這朝廷的法律和民心到了何等的地步。

朱氏想了想,便道:”陛下……這些人,往大裏說,說是亂臣賊子也不為過。可是……細細想來,也是生活所迫,孝陵乃是太祖高皇帝陵寢所在,自是要極小心的防範,這是龍脈啊。“

朱氏頓了頓,又道:”陛下詢問臣妾,定是希望知道,為何百姓們會這樣做……陛下……臣妾也聽到不少流言,不說其他地方,單說南京,這南京城裏固然是歌舞升平,可陛下,除了這南京城,這城外頭呢?臣妾不隻一次從府裏的人口中得知,流民百姓活不下去了,便聚眾起來,落草為寇。又聽說,有百姓,平日裏是良善百姓,到了夜裏,卻是成了水賊,馬賊。魏國公府奉旨鎮南京,剿不甚剿。臣妾年輕時,嫁入這裏的時候,倒也還好,這些流言隻是偶爾有一些,等臣妾如今孫兒都已長大時,這樣的事,就一丁點都不新鮮了。“

說著,朱氏也一臉憂心的歎息起來。

終於聽到了最真的實情,弘治皇帝眉頭皺的更深了,江南平靜的背後,竟是如此的可怕。

如此一來,那些入孝陵盜伐,盜獵的百姓,已算是‘良善’的了。

隻見朱氏繼續道:“也曾有人說,南人刁蠻,有為數不少,不堪教化。”

她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卻又隨即道:“可到底何以南人刁蠻,臣妾便不知了。”

弘治皇帝搖頭苦笑起來。

方繼藩卻在一旁細致的吸允著蟹腳,一麵道:“這還不簡單,不就是窮鬧的嗎?江南不比別處,別處是窮山惡水,百姓們窮,富人家也好不到哪裏去。這江南是魚米之鄉,又能絲織又能造瓷器,這朱門酒肉臭,卻是路有凍死骨,這窮瘋了的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見了那朱門裏的酒池肉林,誰肯甘心?不是南人刁蠻,是窮怕了。窮**計,富長良心,陛下……你看兒臣,這天下人,哪一個不說兒臣好,但凡是知道兒臣為人的人,沒一個不翹起大拇指的。可謂是家喻戶曉,讚不絕口。可兒臣很不客氣的說,兒臣當真有這麽好嗎?”

方繼藩吐出了蟹殼,認真的道:“究其原因,無外乎就是,兒臣家裏有銀子,有了銀子,自然也就懶得去和人爭利,有了銀子,便可去做一些風雅的事,譬如兒臣最愛讀書,且愛讀好書,那些下三濫的世情話本,兒臣是斷然不看的,兒臣看道德經,看春秋,以此為樂。兒臣還樂善好施,見了窮人,便看不下去,於心不忍,就見不得有比兒臣窮的人。可倘若兒臣也吃不飽肚子呢?兒臣還能看道德經,看春秋,還能樂善好施嗎?”

弘治皇帝點頭,比以前很久以前那個難得出宮的陛下,如今不同了,他的閱曆,已是極豐富了,自是能明白方繼藩話中意思:“正是如此,所以歸根到底,這教化之道,在於先治窮病,此病不去,奢談教化,讓人學繼藩一般,盡心盡力為朝廷分憂,不去觸犯律令,這無異於是緣木求魚。”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笑起來:“凡事都是開頭難嘛,既然明白了症結所在,那麽盡力去做便是了,繼藩……朕和你,還需在此逗留一些日子,不妥善安置好那些士紳,朕……寢食難安。”

弘治皇帝的行在,並沒有移去南京的行宮,而是直接落腳在魏國公府。

魏國公府上下,自也小心的供奉。

好在……陛下出奇的好養活,不愛吃山珍海味,先是隻吃螃蟹,吃的差不多了,便又喜愛上了新鮮的大黃魚,甚至還對生蠔有了興趣。

且對於奢侈的做法和排場,一丁點興趣都沒有,就愛江浙人的口味,放了薑蒜,蒸就完事。

有了英國公張懋坐鎮,南京六部則是戰戰兢兢的,那戶部尚書劉義在禦前,被狠狠的大罵了一通,便領了旨意,負責這士紳的遷徙之事了。

當然,表麵上是劉義主持,可實際上,行在裏隔三岔五,都會有一些口諭傳出,如何遷徙,怎麽布置,安排多少士兵,預備多少艘船,這事無巨細,幾乎都是陛下在行在裏預備好了的,劉義能做的,不過是乖乖從命。

說起遷徙,方繼藩是行家,當初,他有遷方家人的先進經驗,這方麵,他方繼藩說自己的水平第二,天下絕沒有人敢說第一。

數不清的士紳,帶著自己的家什,在各衛兵馬的護衛之下,浩浩蕩蕩的將裝滿了車的行囊取下,隨即登船。

家眷們哭哭啼啼,長者們抱著祖宗的靈位,更是淚灑了衣襟。

隻有天真無邪的孩子,指著碼頭上的大船,發出驚呼:“船,船……坐船囉,坐船囉……”

毫不意外,這個時候,會有蒲扇一般打的巴掌摔下來,世界方才清淨。

周堂生形如枯槁,他已許多日子不曾睡過了,不敢閉眼,一閉眼,就仿佛看到列祖列宗們尋到了他,滿麵怒容。

真是……不肖子孫啊。

至於那呂宋……天知道是什麽地方。

山長水遠,這一走……隻怕……再也回不到故鄉了。

周堂生目光迷蒙,在士兵的再三催促之下,方才微微顫顫的登上了船。

登船的那一刻,仿佛人生一下子失去了意義,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他木然的看著棧橋上,川流不息,即將登船的人,彼此呼兒喚女,或有人低泣。

周堂生悲從心來,方繼藩……那個狗一樣的東西哪……

船……漸漸升起了帆。

徐徐的……離開了陸地。

船身一晃蕩,猛地……周堂生的心,像是抽了抽……而後……他看到棧橋上,一個熟悉的人影……這人站在棧橋的彼端,朝著船上的人揮手。

周堂生看真切了,他心裏咯噔一下,是方繼藩,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這狗東西……黃鼠狼給雞拜年。

可那個給船上之人送別的方繼藩,越來越模糊,隨即……在周堂生的眼簾裏,連陸地都變得漸行漸遠,最後……竟是開始消失不見。

就在這一刻……

周堂生突然發出了哀嚎:“孩兒不肖,不能守住家業,孩兒不肖啊……”

海天一線,海濤的嘩啦聲中……周堂生的悲鳴,也隨著波濤,最終藏匿到了海裏,此後無聲無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