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害人啊。
齊誌遠是何等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告示意味著什麽。
首先,這補助幾乎是針對西山錢莊的免租農人的,其他的土地,自是沒份,如此一來,西山錢莊的免租土地產量勢必增加,而其他私產的土地又當如何呢?
同樣的是耕地,你前期的投入比別人高,增產之下,糧食勢必大豐收,可人家投入少,糧食足夠一家人吃喝,多餘的糧食,能賣出去即可,換多少錢,看運氣。
而你前期投入不菲,又需購置良種,還需購置肥料,產量增加了,收益呢?
這幾乎是說,未來……這土地某種程度而言,會成為一種負擔。
當然……這裏頭真正坑人的卻是……
如此大規模的補助,朝廷肯定是負擔不起的。
所以齊國公那個狗東西,便從保定開始,一方麵是保定富庶,他們的稅收充裕,拿出一點銀子來補助農人,並非是什麽難事,所以這個補助,在保定一定能夠執行的下去,補助了農人,農人增收,穀物價格低廉,朝廷輕而易舉,就可以增加糧倉的儲量,這對朝廷和對農人而言,都是互惠的事。
可問題壞就壞在,它是在保定推行,保定乃是新政省,許多的大策,都是自保定開始進行,而後再推及天下。
譬如,保定就曾率先取消八股取士,進行選吏為官;譬如,保定就曾率先修建鐵路。
江南固然和保定現在沒有關聯,可未來一旦時機成熟,這個惠農的大策推行開來,也隻是遲早的事。
一旦推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西山錢莊的租客,他們不但得到了免租土地,還得到了補助,而西山錢莊之外的土地呢?
這可是朝廷拿出了真金白銀啊。
倘若有人有一個宅子,而後有人告訴你,這個宅子,現在你固然可以住著,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也可能是三十年之後,這宅子會毀於一旦,那麽……這個時候,你還會安心住著這個宅子嗎?
但凡是‘聰明’一丁點的人,都會寧可將這宅子,趕緊賣掉。
因為留在手上,就如頭上懸著一柄利刃,一旦這個惠農之策,自保定府,推及到了天下,手中的土地,可能就更加不值一錢了。
齊誌遠深吸了一口氣,他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繼續深呼吸之後,他露出了笑容,一臉泰然的朝其他士紳道:“這不過是雕蟲小技,那西山鼓搗的事,還少嗎?我等不必多慮,此小事爾。老夫這侄子,向來魯莽,倒是衝撞了諸位,還請海涵。”
諸士紳的臉色也漸漸恢複了血色,很奇怪的是,得知了這件事之後,大家都表現的出奇的冷靜,每一個人,都將這件事當做沒有發生一樣,既不咒罵,居然也無人議論。
“年輕人嘛,莽撞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哈哈……令侄是真性情……”
“齊加枝繁葉茂,齊公好福氣啊。”
齊誌遠也微笑:“哪裏。”
他繼續鎮定自若的給書生們講了一番話,不過正午本該院長在此設宴,齊誌遠卻拒絕了,隻推說自己身子有所不適,告辭回家。
那侄子一路跟著自己的大伯回家,見大伯一直一副鎮定的樣子,倒也鬆了口氣。
可誰料,一進了家門,齊誌遠的臉色,便瞬間垮了下來,而後盯著侄兒,急匆匆道:“立即……立即賣地,能賣多少是多少。”
這侄兒的思維似乎還有點轉不過彎,愣愣的道:“伯父……這……小侄見其他人似乎都不擔心,怎麽突然……”
齊誌遠沒有耐性再多解釋,氣急敗壞的道:“混賬,快去賣,遲了一步,剝了你的皮。”
這地,乃是士紳人家的根本,哪怕是齊誌遠投機,在他的盤算之中,齊家依舊還是需握有大量土地的。
甚至可以說,那新政的惠農之策,若在平時,對他不會有任何的影響,隻要地在,大不了土地的收益低一些,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還有收益,齊家照樣吃香喝辣。
可問題就在於,齊家舉債了啊。
欠了一屁股的債,每月的利息,便已驚人。
若是手上沒有周轉的現銀,這些債務,足夠將齊家壓垮。
這惠農之策一出,誰還肯買地。
不買地,自己收來的這麽多土地,需要還債時,這些土地賣給誰?
惠農之策……隻是一把軟刀子,甚至……對當下的齊家不會有任何的影響,可是對於舉債的齊家而言,卻又可能是壓垮齊家的一顆稻草,很多時候……隻需一根稻草,就足以讓人家破人亡了。
侄兒被齊誌遠的怒色嚇得連忙道:“是,是,小侄這就去。”
而後,齊誌遠便瘋了一般,先是衝去了賬房,尋到了賬房先生,劈頭蓋臉的就讓賬房先生籌算齊家手頭有多少可動用的現銀。
這先生頓時嚇得戰戰兢兢的,他從未見過老爺這般的失態。
到了傍晚的時候……那侄兒便又風風火火的跑了回來,氣喘籲籲的道:“大伯,大伯……不妙……不妙了。”
齊誌遠顯得很緊張:“什麽事?”
“牙行裏,再沒有人買地了,消息已經傳開了,大家夥兒都說,現在誰買地誰吃虧,將來惠農之策推及天下,這地便不值錢了。”
齊誌遠身子顫了顫,倒吸了一口涼氣,煞白著臉道:“地價呢……地價呢……”
“地價倒是還維持著,反正也沒人買……”
有價無市……
齊誌遠眼睛紅了:“其他幾個大姓,有什麽舉動?”
“似乎……也偷偷開始賣了,聽說……張家……張家的世伯,因為這個……差點兒要懸梁自盡了,說是欠了一百七十多萬兩銀子,買了無數的土地,現在地價雖高,卻沒人賣了,說是……說是……幸好,有人將他救了下來……”
齊誌遠渾身鬥爭顫抖。
現在細細思來,這就是一個陷阱。
從一開始,西山錢莊都在想方設法讓齊家和許多的士紳人家欠債,還債的前提是,大家一起把地價推高,而後將這些價格高昂的土地,轉售給那些無知百姓,可現在,這麽一個告示,等於是直接告訴那些百姓,這地……誰買誰是大傻瓜。
那麽……
他覺得自己的兩腿發軟。
這時,那賬房匆匆而來:“老爺,老爺……”
“算……算出來了嗎?賬上,還有多少銀子……”
“老爺,賬上還有紋銀十一萬……”
“十一萬……”齊誌遠腦子懵了。
這些日子,瘋狂的購地,漫天的撒銀子……五百萬兩,早已花了個幹幹淨淨,十一萬……有個什麽用,自己每月要還的利息,便是三十餘萬啊。
那可是自己白紙黑字,簽下去的契約……
他渾渾噩噩的抬頭看了看天,嘴唇哆嗦了一下:“這……這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老爺,老爺……”賬房小心翼翼的看著齊誌遠:“老爺……不怕,我們不是還有……還有地……”
齊誌遠咬牙,揚手便給這賬房一個耳光:“什麽都沒了,什麽都要沒了,地………現在的土地,還能換來銀子嗎?走,去錢莊,去找那王金元算賬!”
齊誌遠憤怒了。
這個世上,隻有他算計別人,沒有人可以算計他。
自己是什麽身份,他王金元,一個商賈,又是什麽身份?
他殺氣騰騰的到了錢莊,在這裏……卻又發現了許多的老熟人,有人捶胸跌足,有人放聲大哭。
齊誌遠下了馬車,擠入人群,朝外頭的護衛道:“我乃齊誌遠,要見王金元……讓開……”
他不知哪裏來的氣力,居然硬推開了一個護衛。
接著,直接衝進了錢莊,如一頭憤怒的獅子,尋到了錢莊的後廂,便見這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有護衛要將他攔下,卻聽屋簷之下,有人道:“放開他。”
齊誌遠抬頭一看,說話之人,正是王金元。
王金元穿著綢緞的衣衫,站在屋簷之下,簷下掛著一個鳥籠,他手裏拿著細竹,正愉快的逗著鳥兒。
“齊兄,怎麽今日有閑……”
齊誌遠怒不可遏的道:“王金元,你幹的好事,你竟害我?”
“害你?”王金元突然放下了細竹,臉拉了下來,看著齊誌遠:“這是什麽話?”
“嗬……”齊誌遠道:“這都是你算計好了的,起初你說的那些話,不過是請君入甕的把戲……”
王金元微笑道:“起初,老夫說了什麽話?”
“……”
就在齊誌遠一愣神的功夫,王金元卻道:“老夫是不是說了,這世上的任何買賣,棋手是不會輸的,血本無歸的永遠都是棋子,因為棋手置身於棋盤之外,反手之間,即可翻雲覆雨。這話……老夫想起來了,你看,老夫是個耿直的人,說話一向是一針見血,可是,老夫騙了你嗎?你來……一定是因為血本無歸了吧,哎……你齊誌遠,是個什麽東西,區區一個士紳地主,真把自己當成大莊家,當成棋手了?老夫問你,你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