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時一到,炮仗便響起來。
萬千的人潮便湧入了這鋪麵之中。
鋪麵已是開了,因為占地極大,裏頭極為寬敞,數不清的貨架,似是看不到盡頭。
許多人好奇的魚貫而入,而在另一邊,陳彤則領著一群商賈穿梭其間。
“諸位,諸位,都跟緊了……大家若有什麽不明白的,大可以詢問老夫,哎……可別走散了。這叫百貨商場,大家瞧瞧,這麽大的地方,雇傭的人手不過六七十人。來來來,這貨物放在貨架上,下頭有標簽,標明價格,所有的商品任取,出來時,從這裏……瞧瞧那收銀的櫃台嗎?在那兒結算即可。”
“如此的好處,是可以減少人工,最緊要的是……能給客人們提供便利。”
其實……就算是陳彤不解釋,這些精明的商賈們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大量的百姓穿梭在貨架上,看著琳琅滿目的商品,哪怕隻是一種商品,也有幾種貨源,且價格不一,這給了許多人可選擇的空間。
且敏銳的商賈們很快就發現,這裏的貨物,價格明顯比外頭要低一些。
這定是因為大規模拿貨的結果。
這一點,商人們最有感受,生意的規模越大,進貨和運輸的成本就越低。
當然……他們看中的,不隻是這個,其中一個商賈已脫離了隊伍,悄然的尾隨在一人的身後,這是個中年的漢子,漢子隻是湊熱鬧進來,壓根就不曾想到要置辦點什麽。
可看到了這琳琅滿目的貨架,眼裏卻是透著稀奇,他拿起一樣東西看看,而後又看看價格,似乎覺得不舍,便又放下,可在一路挑選的過程中,竟還是選了兩三樣東西放在了手上。
這商賈看過之後,猛地……身軀一震。
他固然不知道這個漢子到底是什麽心理,可他卻明白,在這熙熙攘攘,和便利的購物環境之下,竟是可以促使消費的。
來的許多人,根本就不曾想過要購置東西,可一旦見了如此多的商品,最重要的是,一切都是明碼標價,任君自選,且挑選貨物時,可隨時查驗,不必站在高高的櫃台後麵,讓夥計一個個取來看看。
這對於顧客而言,是極大的便利啊。
這種便利,意味著……顧客們購物的成本降到了最低,這絕非是商場減少了雇員這樣簡單的好處,而在於……它能讓人購物的**提高了。
原先不想買的東西,說不準就買了。
原先隻打算買一件的東西,說不準就買了兩件。
以往的購物,是百姓們想起要添置什麽,於是尋了相應的鋪麵前去購置。而現在……現在卻隻單純來逛逛,或許隻是想買一樣東西,結果……卻帶回去了一堆東西。
這商賈是何其精明之人,頓時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太子殿下和齊國公,還真是神了。
對於無數進來的顧客而言,他們是覺得哪裏都新奇,這裏看看,那裏看看,進了這裏,貨比三家,覺得便宜又有趣,就沒有會人空手而歸,那結算的收銀台,已是排了許久的隊了。
而對於商人而言,他們眼前一亮,一下子……似乎找到了一個全新的模式。
大量的貨物,直接可以從興國商號調配,從他們那裏進貨,而後直接以百貨商場的模式進行大規模的出貨。
以這樣的方式,若是在各省,各府的城中,建一個這個,競爭力之大,是遠超其他人所想象的。
除此之外,以往的商業模式,帶來了一個巨大的問題,即在許多地方,因為距離京師較遠,許多新奇的商品,根本無法觸及,百姓們所能購置的,不過是柴米油鹽而言。
而現在,若是有一個這麽百貨商場,所有的貨物,就可以混雜調配……這豈不是開拓了市場?
那些作坊主們,見到自己的商品出現在貨架上,個個滿麵紅光,盯在自己的商品後頭,就想看看有多少顧客挑選。
而那些渠道商,一路看過來,若有所思,似乎一下子受到了啟發。
省城裏,完全可以建立如此規模的百貨商場,若是府城,規模可以縮小一些,商品的種類也可減少,若是縣城,規模還可再小……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在於,這樣的商場,一日可以出多少的貨,能有多少的流水,可以有多少的利潤。
這興國商號能有多少的盈利,才可進行加減,大致的算出,是否有利可圖。
因而,許多商賈,又一個個哈巴狗似的,或是一副小泰迪模樣,摘下了墨鏡,雖是大金鏈子掛在腰間,鬢角被發油抹得發亮,卻一個個或是攏著袖子,或是蹲在一旁,看著這收銀的結算。
雖然明明知道,這樣的計算,根本就算不出點兒啥來。
可看著一個個銅錢和寶鈔進入了錢箱,他們卻覺得這是至尊的享受,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
貨物銷得極快。
很快,陳彤就意識到,自己好像還是低估了大明人這巨大的購買力。
在這個模式出來之前,陳彤是有過計算的,他大抵計算過,若是來了多少客人,他們的大抵需求幾何,可現在……他卻明白,此前的計算模式,是根本行不通了,因為……這百貨商場,激發出了更多新的購買力,而這樣的購買熱情,卻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他已顧不得那些商賈了,讓他們自己顧著自己去,他則急匆匆的趕到了後頭的倉庫,揮汗如雨的指揮著商賈們補貨。
有時,又需去商場裏盯著,這裏頭人流如織,有時行走都有些困難,一不小心就和人撞了個滿懷。
“陳正德!”
突然,有人大呼了一聲。
陳彤下意識的抬頭。
正德乃是他的字,可自從到了商場,已經許久沒有人呼他的字號了,商場們,人們彼此喜歡用某東家,某先生先稱。
陳彤聽到這熟悉又陌生的稱呼,抬起頭,卻看到了一個熟人。
此人乃是自己的同年,位居禮戶郎中,叫劉凱之。
劉凱之現在卻是痛心疾首的看著他:“原來真是你,你看看你,現在成了什麽樣子,油頭粉麵的模樣,你的君子衣冠呢,你還是原來那個陳正德嗎?”
陳彤的臉瞬間的紅了。
從前的記憶,並不遙遠。
現在突然在此,碰到了自己的故舊同僚,讓他一下子的,又意識到了自己原來的身份。
他竟是生出了幾分羞愧之心。
似乎……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自己從前所討厭的人。
雖然這樣的人生並不壞,不隻不壞,還挺香的,可是……
“你別走,你現在成日錙銖必較,和這些商賈為伍,你的聖人書,讀到哪裏去了?”
“子文兄,我還有一些事需要處置……”陳彤這話明顯有逃走的嫌疑,事實上,他現在恨不得立即鑽進地縫裏。
這劉凱之似乎並不打算放過陳彤,冷笑道:“可恥!你還是當初那個名列二甲的庶吉士,還是當初那個錚錚鐵骨的給事中,還是我大明的戶部侍郎嗎?”
“我……”陳彤的臉色已是血紅,默默的低著頭,就算他平日跟商賈一起,口舌靈活,可此時,卻似乎找不到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
“這些……都是你張羅的?”
陳彤久久不說話,而他的心正是在天人交戰,在這個地方待了些天,似乎漸漸被同化了,直到現在,突然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錯了,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什麽,自己現在所為,是否背離了一個讀書人的初衷……自己做這些,有什麽意義?
這無數的念頭,紛遝而來,數十年的教育以及為人準則,還有這數月的所見所聞,猶如矛盾的兩麵體,令他一時之間,突然心如刀割。
“這麽說來,慫恿太子耍猴戲,也有你的一份了?”
“啥?”心情低落的陳彤聽到這句話有點反應不過來,直接懵了。
事實上,這些日子,他忙昏了頭,其他的事都沒有關心。
可是……太子殿下耍猴戲,是怎麽回事?
“我隻負責了這百貨商場裏的事。“陳彤直言道。
“這就是百貨商場裏的事。”劉凱之卻不信陳彤,義正言辭的繼續道:“看來果然是你了,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你……你……真是可恥,真是斯文敗類,斯文敗類啊!“
陳彤越加發懵了,一時之間,徹底的進入了死機狀態。
劉凱之仿佛痛心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眼睛發紅,怒道:“今日,我與你割袍斷義,自此之後,你我再無生命瓜葛,還有……我回去之後,要彈劾你,你等著吧。”
這話的言外之意是,我收拾不了太子和齊國公,我還收拾不了你嗎?
似陳彤這樣的叛徒,是最可恨的,甚至比齊國公還可恨,齊國公畢竟一直就是那樣的人,他改不了了,最重要是大家都知道不能把他怎麽樣,所以大家已經接受了,齊國公就是那個樣子,可你陳彤……卻不是如此的啊,好好的一個人,現在竟墮落如此,不殺之,簡直是不足以平民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