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已下了決心,卻將身後的吳家旺嚇了個半死。

姓方的這狗東西要幹啥?

這是刨人祖墳哪。

吳家旺親眼見識了這聲勢,才知道這戲班子的威力,可是偏偏,他又不能在這方麵反駁方繼藩,當著方繼藩的麵,又覺得沒底氣,便隻是道:“齊國公一席高論,令人佩服,不過……齊國公語氣之中,似乎對於士人頗有成見。”

這意思仿佛是說,你方繼藩對士人帶著惡意。

既然帶著惡意,那麽難免就有失公允了。

吳家旺說罷,弘治皇帝還真的恍然了一下,他看了吳家旺一眼,心裏也不由想,不錯,方繼藩似乎對士人,一向厭惡……

方繼藩樂了。

也就是在皇帝老子跟前,不然不抽你才怪了。

方繼藩搖頭道:“我對士人,絲毫沒有惡意,我許多朋友都是士人,比如那個誰誰誰,許多的士人,品行都是不錯的,相比於錙銖必較的商人,我更喜歡讀書人一些。”

吳家旺一愣,這……話真的隻有鬼才信了,一麵說大家是朋友,一麵挖人祖墳……

方繼藩隨即又道:“不過,我為皇上效命,蒙受聖恩,自當竭力報效。這士人自是好得很的,可是……我隻是深信一件事,那便是若這世上有一群人,他們既占有了土地,還壟斷了知識,並且天下的官位,大多出自這群人,那麽……這一群人,哪怕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是好人,可對於天下,也是有危害的。”

吳家旺不禁失聲道:“荒……荒……”荒謬二字,終究沒有出口。

可在此時,戲台上,戲又開場了,氣氛又開始安靜下來。

此次,所演的乃是嶽飛精忠報國的故事,無數百姓伸長了脖子,個個看著極認真。

弘治皇帝心裏也靜了下來,完全沉浸其中,今兒看戲的心很濃呀。

等到這戲班子演完,已至戊時。

人們才依依不舍的散退,卻依舊還津津有味的回憶著今日的幾出戲。

弘治皇帝見散場的人多,不急著走,卻是朝身後的禁衛道:“讓幾個人護著這趙家母子歸家,此人的母親老邁,黑燈瞎火,莫要摔著了。”

說著,領著眾臣,徐步出了這甕城。

那吳家旺心裏有事,一直鬱鬱不樂的。

劉健和李東陽二人,內心怕也是複雜。

今日這一出戲,實是太出彩了。

若方繼藩隻是向皇帝提出組織戲班子給百姓們聽戲,他們大抵也隻是一笑置之。

唱個戲而已。

可現在……他們卻明白,這不啻是西山的新型火藥,這真是要將許多人炸上天哪。

弘治皇帝邊走邊看著這夜色中的小縣城,亦是若有所思。

倒是這本縣的縣令匆匆領著人趕來了,甚至有人認出了齊國公。

而齊國公陪著的一個人,便是用腳後跟都知道此人是誰。

這縣令朱文靜,朱文靜惶恐的帶著佐官,尋覓到了弘治皇帝,連忙拜下道:“臣朱文靜,見過陛下,臣不能侍駕,還望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四顧左右,顯然淡定的模樣:“朕乃私訪,卿不知,自不是罪。”

朱文靜也知道在外多有不便,於是忙張羅著弘治皇帝到了縣衙行館。

弘治皇帝的心思,卻還在那戲裏頭,滿腹心事。

此時對他而言,還算早,也不急著睡,便在行在的廳中坐下,讓方繼藩陪著,便又命人傳了朱文靜來。

朱文靜再次拜倒,行禮。

弘治皇帝看著朱文靜道:“卿家在此縣幾年了?”

“已在任兩年了。”朱文靜一臉恭謹,老實的答道。

弘治皇帝又問:“今日這戲班子在甕城裏開唱,卿以為如何?”

朱文靜沉默了一下,才道:“百姓們平日沒有什麽娛樂,現如今有戲看,自不是壞事。臣覺得好。”

弘治皇帝微笑道:“是啊,好的很,朱文靜,你乃父母官,可知縣中有多少百姓。”

朱文靜正色道:“縣中有戶七千二百三十二戶,有丁兩萬三千口。”

弘治皇帝眼中閃過滿意之色,道:“看來,你對縣中之事,倒也爛熟於心。”

“臣為一地父母,豈敢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弘治皇帝命了蕭敬來,低聲問蕭敬道:“這朱文靜在此縣,官聲如何?”

這畢竟是北直隸的範疇,蕭敬倒是略知一些的,他道:“沒聽說過犯過什麽大的差錯,想來不差。”

弘治皇帝便格外青睞的看著朱文靜一眼。

見他奏對時從容,不卑不亢,於是又問起縣裏錢糧之事,去歲的糧產,縣裏這兩年的問題,朱文靜都是對答如流,如數家珍。

弘治皇帝不禁讚歎:“卿久在地方,精明強幹,看來是個好官。”

朱文靜道:“陛下,臣不敢居功,不過是受君之祿,忠君之事而已,不敢居功。隻是,此地乃是偏僻小縣,非是京師,也不是保定和天津衛,陛下,此地百姓困苦,臣……哎……臣鬥膽想問,這鐵路不知何時修來小縣。陛下,臣隻是問問。”

弘治皇帝見他說的真切,又見此人官袍雖還算幹淨,卻顯然有些舊了,便連官靴,都已有被磨破的痕跡,便對此人的印象又好了幾分。

“鐵路的事,朕可做不得主,朕若是做主,你看……”他笑了笑,手指向方繼藩道:“他們會教朕出錢來修的,朕出不起這個銀子。”

弘治皇帝說的很坦然。

方繼藩則是立即道:“陛下此言,這是置身兒臣於不忠不義的地步,隻是鐵路耗資巨大,因此每條鐵路的修建,要籌資,又需反複討論,兒臣也是拍板不得的。”

朱文靜一臉懵逼。

弘治皇帝卻是微微一笑,話鋒一轉,道:“朱卿家,你知民嗎?”

“什麽?”朱文靜又懵了,他想了想:“陛下自登基以來,廣施仁政,百姓們豈有不知,自是……自是稱頌不已。”

弘治皇帝道:“朕問的不是這個,朕問的是,你雖知戶籍多少,人丁多少,知道縣學哪裏漏雨,也知哪裏的道路泥濘,一到雨天,車馬便難行。可是朕問的是,卿可知百姓們是怎麽想的嗎?他們因何而喜,因何而悲?”

顯然今天這些問話實在大出意外,朱文靜被弘治皇帝問的越加發懵,一時回答不上來,隻期期艾艾的道:“這……這,臣竊以為,或許…這……臣不知。”他最後如鬥敗的公雞,索性說了實話。

弘治皇帝倒沒有顯出怒色,而是笑了。

“你姓朱,乃是國姓,卻和朕很像,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也熟悉天下的戶籍多少,曉得錢糧的出入,曉得許許多多的事,可唯獨……還是不知民啊,不過……你已比天下許多人要好許多,已稱的上是能幹了。”

說著,弘治皇帝歎了口氣,仿佛是在說朱文靜這樣算是精幹的人,尚且都如此,那麽這天下,還有誰知呢?

朱文靜一時不明弘治皇帝話裏話外的意思,索性隻好默不作聲。

卻在此時,外頭禁衛匆匆進來:“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怎麽?”

禁衛道:“陛下,卑下奉旨,送了那趙二和他的母親回去,到了家中,那趙二感念恩德,再三致謝,卑下臨行時,竟是取了一些魚幹,非要卑下帶回來給陛下不可,說是多謝照顧,這魚幹……卑下自是不敢收,可盛情難卻,非要卑下帶來,說是不收,他便良心不安了,他娘要罵死他的,要卑下轉送陛下……”

弘治皇帝一愣。

卻見這校尉手上,還真提著一些用草繩串起來的魚幹。

弘治皇帝不禁道:“他也知朕的身份了?”

“這倒不知。”校尉連忙道:“陛下的行蹤,卑下豈敢傳出去,這是萬死之罪,隻說陛下乃是做買賣的。”

弘治皇帝頷首,魚幹……

聽說過魚,沒聽說過幹哪。

弘治皇帝饒有興趣的道:“來,取來朕看看。”

那校尉便將魚幹提上來。

這都是小魚,隻有半寸大小,脫水曬成了幹,弘治皇帝看著……這個樣子,看著覺得有些恐怖呀。

弘治皇帝皺著眉頭對方繼藩道:“繼藩啊,這能吃?”

方繼藩不禁哈喇子要流出來:“多放油,將油燒熱了,接著切了蔥薑,連同著魚幹一道丟進油鍋裏,若是再放上一些番椒,那便更有滋味了。”

“這也能吃?”

方繼藩來這時代,竟是忘了魚幹。

畢竟是出自大貴之家,貴人們總是習慣吃新鮮的東西。而相臘肉和魚幹之類,卻是極少嚐試的。

可尋常百姓不同,好不容易有了點兒魚有了點肉,哪裏舍得一次性吃完,這時代也沒有保鮮的冰箱,因而便將魚和肉曬幹了,以便儲存起來。

弘治皇帝看著方繼藩對這烹煮魚幹也是侃侃而談的樣子,不禁笑道:“這樣看來,繼藩很能幹,竟還會烹飪。”

方繼藩想了想,十分認真的道:“陛下,兒臣會吃。”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在沉默之後,失笑起來:“哈哈,朕此時竟是餓了,倒是想看看這魚幹是什麽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