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弘治皇帝的眼睛便紅了。

有感動,也有著急。

一個京察……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婿,還有這麽多肱骨之臣,有歐陽誌,還有蕭敬,有許許多多的人……在別人眼裏,他們是奉旨辦事,可這其中有多少的風險啊。

那些對京察不滿的人,大有人在,他們勢必要破口痛罵。

那些因京察而被處死、流放以及罷黜的人,他們和他們的族人,哪一個不是將京察使們恨之入骨。

今日這陳田錦,不就證明了嗎?

一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數十上百人痛毆,何其慘也。

這陳田錦,可是朝廷命官,如今卻已是斯文喪盡。

被那麽多人打得渾身傷痕累累,腿也斷了。

弘治皇帝越想就越感到後怕,若是這一次被打的不是陳田錦,而是自己的女婿呢?

弘治皇帝看著方繼藩一臉沉痛的樣子,心裏又不禁想,方繼藩將陳田錦也拉去做京察使,可見在他的心裏,這陳田錦與他之間的友誼有多麽的深厚,方繼藩對陳田錦,又有多大的信任啊。

哎……

他歎了口氣,心裏很有感觸,徐徐步下了金鑾,走到了方繼藩的身邊,拍了拍方繼藩的肩,語帶安慰道:“繼藩哪,你要節哀,要節哀啊。”

方繼藩揉了揉眼睛,聲音裏洋溢著哀傷:“陳公是個好人……”

“嗯。”弘治皇帝頷首點頭:“是啊,他是一個好人,你們放心,朕絕不會姑息這些賊子,一定會讓廠衛徹查,將這些行凶的暴徒,一網打盡,一定要嚴苛法辦。”

“陛下……”

“嗯?”

方繼藩道:“兒臣以為,這不過是那些被罷黜的官員進行的報複。這些人已被罷黜,而今不過是一介草民,他們怒而當街毆鬥,自是罪無可赦,可是陛下……為大明自有律令成法,若隻是當街毆鬥之罪,涉及的人又多,朝廷隻需秉公辦理便是,首惡要嚴辦,其餘人等,也要予以懲戒,可若是因此而動用廠衛,甚至還要嚴苛法辦,從重處置,這……恰恰就違反了陛下公平決策的原則,兒臣以為,此事固然是罪大惡極,可依舊還是發順天府秉公處置即可,毆鬥之罪,就以毆鬥之罪來辦。”

弘治皇帝聽到此,眼眶更加的紅了。

瞧瞧,這就是自己的女婿啊。

惡賊們打傷了他視為兄長的長者,腿都打斷了,他還能強忍著悲痛,希望朕不要將此事擴大,處處都在為朕考慮,生恐朕開了這個先河,此後法令過於嚴苛。

這才是真正的肱骨之臣,是社稷之臣。

弘治皇帝心裏滿滿的感動,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點什麽好。

雖然方繼藩在悲痛了一小下之後,很快就露出了沒心沒肺的樣子。

可是這在弘治皇帝看來,這撕心裂肺之痛,定是被這沒心沒肺掩藏著吧,還不知道私下裏得多難過呢。

弘治皇帝點點頭:“若朕的臣工,人人如繼藩這般,朕也就無憂了,大公無私,為朕赴湯蹈火,這便是朕最看重你的一點,此次京察,太子與你,還有那些京察使們,都有大功勞,這些功勞,朕都記在心裏,你們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說著,他深深的看了方繼藩一眼,關切的道:“繼藩,以後出入,要多加小心,切切不可遭致報複。”

方繼藩就正色道:“為陛下而死,是臣子的榮幸,就算斷了一條腿,也不算什麽!”

弘治皇帝眼淚都快要出來了,恨不得將方繼藩的這句話刻在方繼藩的腦袋上,好讓自己時時刻刻銘記著,自己身邊有這麽一個大忠臣。

方繼藩沒有在宮中待太久,見過弘治皇帝,便告辭出宮了。

剛回到了西山,那王金元便心急火燎的來到方繼藩的跟前,道:“少爺,少爺,你曉得不曉得,那京察使陳田錦被打了個半死,送來了咱們西山醫學院啦。”

方繼藩背著手,鄙視的看了王金元一眼,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道:“狗東西,凡事都比人慢一拍,要你何用,過幾日,把你全家送去藩地去。”

王金元哭了,啪嗒一下跪倒在地,滔滔大哭:“少爺,少爺……小人知錯啦,小人以後再不敢啦。”

方繼藩恨不得踹死他:“滾開!”

“噢。”王金元如蒙大赦,恨不得立即消失在方繼藩的麵前。

“對了。”方繼藩倒是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王金元才走了兩步,聽到方繼藩的叫喚,連忙駐足,小心翼翼的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繃著臉道:“我倒想起來了,你安排一下,要給我多加派三五百個侍衛。”

“這麽多?”王金元下意識的驚道。

見方繼藩的臉沉下來了,王金元立即道:“這個好辦,好辦得很,少爺金貴,現在這百來個護衛,怎麽能盡心保護呢,小人這就去安排。”

方繼藩滿意的點頭。

無論如何,陳田錦也是京察使,現在人家送來了西山醫學院,不去看看,也實在是良心上說不過去。

於是方繼藩便趕到西山醫學院。

蘇月正忙活著呢,一聽到師公來了,便匆匆帶著一幹徒子徒孫來迎接。

方繼藩當頭便問:“陳田錦如何了?”

這陳田錦送了來,西山醫學院可不敢怠慢,這可是京察使啊,最近跟著師公公幹的人。

蘇月立即道:“人送來,學生便親自診視了,哎,實在太慘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皮肉不是淤青的,鼻梁斷了,腿斷了,手骨骨折三處,兩隻眼睛已經腫脹到撐不開,頭發被人扯去了不少,內髒是否有損傷還不知道,精神的創傷很嚴重,送來的時候,奄奄一息,口裏還喃喃念著:‘狗官,狗官,我與你們勢不兩立……’之類的話。”

說到此處,蘇月不禁肅然起敬起來:“師公……這位京察使,真的很令學生們欽佩啊,哪怕是被打成了這個樣子,也寧死不肯屈服,奄奄一息,生死未卜之際,尚且還能如此的硬氣,師公真有先見之明,一眼就看出這位陳公是個正直高義之人。”

方繼藩背著手道:“受傷這麽嚴重,虧得這些人下的了手,好好救治吧,要不惜任何手段,無論用多貴的藥,反正……他家裏有錢。”

蘇月鄭重其事的行了個禮:“師公放心,人既然送了來,學生便是赴湯蹈火,也要竭盡所能,何況醫學院上下都對他欽佩的不得了,自是全力以赴。”

方繼藩放心了。

自己又救了一個人,舉手投足,一樁善事便完成。

難得,真是難得。

他心情大好,哼著調子,覺得這麽好的事,需得和朱厚照分享才好。

可他找到朱厚照的時候,卻發現,朱厚照此刻,正在試驗田裏忙碌。

這家夥衣衫襤褸的樣子,正在田陌之間痛罵一個屯田衛的校尉:“你們就這麽記錄的,瞎了眼嗎?難怪這數據,本宮總覺得有差錯,狗東西,本宮的肥料,肥料啊……”

那校尉一直低著頭,不敢吱聲。

終於,朱厚照罵得累了,總算停了下來。

前幾日,忙著京察的事,他對京察雖有興趣,可是試驗田這邊已花費了無數的心血,心裏總是惦記著,現在好不容易,京察的事告一段落,便趕著來研究所和試驗田了。

朱厚照是一個無論幹啥事,都好像自己在行軍打仗一般的人,當然,他永遠都是那個大將軍,罵人和打人是家常便飯,居中調度,也是有模有樣,親下基層,也是家常便飯。

見了方繼藩來,朱厚照氣咻咻的上了田壟,上下打量方繼藩,不爽的道:“本宮現在忙得很,可別再尋事來了。”

方繼藩一臉悲痛的樣子:“臣是來向殿下稟告的,京察使陳田錦,被人打得麵目全非,腿都斷了。”

朱厚照眉一挑,眼中閃過疑惑,頓了頓,方才想起了陳田錦是誰來著,隨即眉飛色舞的道:“呀,是他啊,那家夥,本宮早想打他了,一直都抽不開身來,卻不知是哪位義士給本宮代勞?”

“……”

方繼藩終於明白,朱厚照為何在曆史上臭名昭著了。

看看這狗東西,這是人說的話嗎?

方繼藩覺得這個話題不好繼續下去了,咳嗽一聲,轉而道:“殿下,那個……那個……這試驗田的進展如何了?”

不說試驗田還好,一說,朱厚照便渾身龍精虎猛起來。

他激動的道:“已經開辟了一千多處試驗田,這花費可是不小啊,說實話,此次農業研究的花費,是最驚人的,可沒有辦法,你自己說了要不惜工本的。你看,研究所這兒,按著你的方法,已有數十種肥料合成出來,根據用料的多寡,咱們記錄下了一千多處試驗田的數據,現在根據長勢,這乙丁號試驗田,還有甲癸號試驗田的長勢,格外的突出,長勢極好,格外的喜人,不過現在不是還沒開始生稻呢,最後到底如何,卻還是未知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