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臉色蒼白,後頭的卷宗,幾乎已經沒有勇氣繼續看下去了。
這……還隻是查實的,那些沒有查實的呢?
這不查還好,一查,已是嚇死人了。
弘治皇帝閉上眼睛,神色透著也許疲憊之意,道:“牽涉了這麽多人?”
“是。”蕭敬道:“其中,有罪大惡極者,三十二人;較為嚴重者,也有二十餘人,除此之外,昏庸之人也不在少數,有百餘人之多。齊國公……齊國公……”
弘治皇帝終於又張開了眼睛抬頭看著蕭敬道:“他說了什麽。”
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蕭敬再不敢遲疑,立馬道:“齊國公說,陛下見了,一定擔憂,可是呢,這曆朝曆代,光鮮之後,肯定也有汙水橫流的臭水溝,隻是這光照不進去罷了。現如今,陛下與其他人不同,陛下聖明的……”
弘治皇帝鐵青著臉,壓壓手:“略過這些,撿重要的說。”
“齊國公說,這光照了進去,並非是壞事,聳人聽聞的事不少,與其無視他,反不如看清他,陛下是個有所為的聖君,見了這些,隻怕先是震驚,可很快,也會高興的很。”
弘治皇帝卻是喃喃道;“朕哪裏高興得起來,可怕,可怕。”
蕭敬抬頭看著弘治皇帝,不吭聲了。
現在,也唯有等陛下聖裁,自己是萬萬不敢做聲的。
忙碌了三日,蕭敬也是疲憊到了極點,去的時候,也沒想到要關起門來呆這麽多日子,因而也顯得草率,他現在隻想尋個地方,倒頭大睡。
弘治皇帝焦慮的背著手,來回踱步。
他甚至不知道積壓在案卷之下的,是否涉及到了哪一些他所熟悉的人,或許那個人,不久之前還獲得了自己的青睞,得到了自己的信任。
可他不敢看啊。
鍋蓋子是揭開來了,是自己當初勃然大怒,命方繼藩揭開的。
可現在呢……怎麽辦?
他想到了曹操。
曹操與袁紹作戰,當時袁紹勢大啪,朝中許多人,暗中與袁紹暗通款曲,與袁紹書信往來,在擊敗了袁紹之後,這些書信落在了曹操的手裏,曹操當著人麵,將這些書信燒幹淨,表示既往不咎。
這……是記錄在資治通鑒之中的,並且還提及了曹操的一句話:“當紹之強,孤猶不能自保,況眾人乎。”
這個故事,在其他地方,也是有過記載的。
可是這麽一個故事,卻在資治通鑒中著重的提及,其背後的深意,卻又完全不同。
此書乃是北宋司馬光所主編,其編寫的目的,便是‘鑒於往事,有資於治道’,說的再直白一些,這是帝王之書,是給帝王們看的。
幾乎在東宮,資治通鑒與四書五經一樣,都是最重要的學習教科書,其目的,便是以史家治史以資政。
可現在……弘治皇帝也發現,自己遇到了曹操一樣的難題。
曹操已有榜樣。
自己呢?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猛地,眼眸一張,眼中終於有了決然:“朕雖是身居深宮之中,卻也未嚐沒有深入民間,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而今再見此等貪贓害民之事,若置之不理,朕心不安,他日若崩,見太祖高皇帝之靈,隻恐也無法交代,朕所驚者,竟是有人猖獗至這般的地步,京察使們的陳情,朕一概照準,嚴辦!”
蕭敬拜下,磕了個頭。
“陛下聖明!”
弘治皇帝臉色鐵青,拂袖道:“你在譏諷朕嗎?”
蕭敬:“……”
“奴婢萬死!”
“去休息吧。”
一份照準的旨意,火速至順天府廨舍。
這裏的京察使和京察們,都在焦慮的等著消息。
這兒夥食挺好的,雞鴨魚肉,樣樣管夠,張鶴齡很滿意,這讓他懷念起了當初自己大富的好時光,那個時光雖已一去不複返,卻難免令人懷念。
於是……這令他想起了《琵琶行》,那句長詩,形容的不正是自己嗎?琵琶女猶抱琵琶半遮麵,訴說往日的美好,而今,卻是人老珠黃,美好不在……這是自己的寫照啊。
啃著羊腿咀嚼的張鶴齡,眼裏竟忍不住眼睛濕潤,要哭了。他決定自己將這啃得差不多的羊腿收起來,用荷葉包了,帶回去給自己的兄弟吃。
朱厚照和方繼藩二人則是躲在一邊捉棋。
兩個人都是臭棋簍子,半斤對八兩,以令人驚訝的拙劣棋技,竟是殺了個難解難分,以至於在旁本是饒有興趣觀戰的張懋人等給氣得要吐血,恨不得將方繼藩或是朱厚照踹開,讓老夫來。
歐陽誌和劉瑾,一個默默的站在方繼藩身後,另一個麵帶笑容,不停的稱讚:“太子殿下這一步下的真好,妙啊,妙不可言。呀,幹爺這一步,真是令人難以意料。”
沒有人知道劉瑾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陳田錦與大理寺、刑部的幾人,傻傻的坐在另一邊,一言不發。
其實他們害怕了,心裏恐懼的不得了,三日的審核,觸目驚心,可怕,太可怕了,他們這才發現,自己好像來錯了地方,任錯了官職,這是給人當了槍啊。
於是腦海裏一片空白,滿腦子想著的乃是脫身之計,如何劃清界限,可現在又陷於此,竟是無計可施。
牟斌抱著手,倚在一處角落,這裏沒有光照,半邊臉隱入黑暗,那一雙眼睛,借助著黑暗,所有的銳利的鋒芒,統統掩去。
匆匆的腳步終於傳來:“陛下有旨。”
眼看要輸的方繼藩一聽,大喜,直接手一抹,將棋盤抹亂了:“好啦,幹正事,幹正事了。”
朱厚照生氣了,唧唧哼哼道:“老方,你又耍賴。”
他指著方繼藩,對歐陽誌道:“你統統都看在眼裏的,你的恩師耍賴,他明明要輸了,對不對?”
歐陽誌呆立著,臉上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已去神遊去了,沉默了很久很久,也沒回答。
朱厚照咬牙切齒,這是一夥的啊,便道:“劉伴伴,你來說。”
劉瑾久經考驗,他決定在挨揍之前,先從袖裏取出一顆蠶豆,極速的丟入自己口裏,拚命咀嚼之後,方才道:“對也不對。”
“啥?”朱厚照齜牙。
劉瑾道:“是啥也不是啥。”
朱厚照怒瞪著他:“你再說一遍。”
劉瑾連忙將蠶豆咽進了肚裏,才跪倒在地:“殿下,您還是直接揍奴婢吧。”
方繼藩雲淡風輕的道:“太子殿下,都到了什麽時候了,您還在這裏計較輸贏得失,正經事要緊,若是太子殿下不服,那麽就算是臣輸了便是。”
朱厚照氣呼呼的怒道:“什麽就算是,你本來就是要輸了。”
此時,已有宦官匆匆進來,正色道:“陛下有旨,諸京察使所請,一切照準!”
朱厚照終於給這話轉了注意力,不禁握緊了拳頭,激動的道:“父皇總算是開竅了。”
方繼藩亦是激動不已,道:“簽發拘捕駕貼和搜查令,立即動手,務求一網打盡,不可有漏網之魚!”
朱厚照早就準備好了,朝劉瑾使一個眼色,劉瑾立即抱來了一個匣子。
匣子打開,是一份份早已準備,就等簽發的駕貼和文令。
朱厚照這邊,取出了一串印章來。
這都是小印。
他翻了翻,尋到了京察使陳田錦的章,哈一口氣,啪嘰……啪嘰……一個個蓋章。
陳田錦看得眼睛都直了,快步上前:“殿下,為何隻蓋下官一人。”
“這樣省事,這樣的好事不分先後,都是京察使,都是一樣的。”
陳田錦張口想說什麽,可腦海一片空白。
他太震驚了。
太子和齊國公胡鬧倒也罷了,陛下居然也如此肆無忌憚了?
這……這真不怕天塌下來啊。
一份份的駕貼和文令蓋章,而後,直接丟給劉瑾:“分發。”
“是。”
朱厚照坐下,接著四顧左右:“英國公張懋。”
“臣在。”張懋上前行禮。
朱厚照道:“立即坐鎮京營,十二個時辰之內,隨時聽候差遣。”
“臣得令。”張懋紅光滿麵,顯得精神奕奕之態,他又懷念起了當年,自己年輕時得金腰帶的時候。
朱厚照道:“錦衣衛都指揮使牟斌。”
牟斌自黑暗中出來,站得筆直,默然的行禮。
“北鎮府司,協助京察捉捕,此外,將南鎮撫司的大牢騰出來,所捕犯官,暫時在此收監。”
牟斌隻吐出一個字:“是。”
朱厚照接著道:“京察們,辛勞了這麽久,而我們,這幾日怕也沒少受罪,現在父皇降旨,希望借助我們之手,摘除一些害民的蠢蟲,這是父皇對我們的信任,我等定不能負了聖恩,好吧,大家各行其是,動手了!”
各個京察,得了各自的文令和駕貼,已是馬不停蹄的立即出發,隨後往順天府或廠衛直接調人,當日……京師震動……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次京察,聲勢來的這樣的大,也來得如此之猛。
這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京察們,好像既有無窮的精力,又無所畏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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