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被人彈劾,方繼藩習慣了。

說實話,沒人罵幾句,他都覺得不好意思。

幹大事的人,會在乎別人罵嘛?

見方繼藩如此,弘治皇帝卻是笑了。

他能理解方繼藩的感受。

因為他也經常被人罵。

哪怕是自己的私生活過於檢點,也被言官們罵過獨寵一人,不幸宮人,實乃不孝。

意思是皇帝你得多找幾個女人啊,這樣才可以多生兒子,不然怎麽對得起列祖列宗。

甚至還有人將弘治皇帝獨寵張皇後的行為,比作是成化皇帝與萬貴妃一般,就恨不得指著他的鼻子,罵弘治皇帝你這個死變態了。

可又如何呢?

弘治皇帝語重心長的道:“朕此舉,正是要洗清你的冤屈啊。”

他頓了頓,看著方繼藩依舊平淡的神色,忍不住又道:“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後之名嗎?”

方繼藩想了想,轉頭看看一頭卷發的朱厚照,心裏說……身後之名……

再糟糕,理應也不會糟糕到這個家夥的程度吧。

方繼藩道:“兒臣隻顧眼前,千秋之後的事,顧不得。”

“胡鬧。”弘治皇帝微怒,語重深長的道:“人怎麽可以不重視自己的名節呢,你現在還年輕,自是不知愁滋味,等以後想要修補,可就來不及了。現在有人想在你身上潑髒水,這江言是什麽人……朕先不論,最緊要的是,他上了此奏,將來定有許多人附會,朕怎麽可以使你為朕分憂,卻又令你背負了千古罵名。其他人來核實,朕信不過,朕很清楚,許多人與朕,並不是一條心。”

說到此處,弘治皇帝顯得有些激動:“朕親自來查,若有罪,朕不饒你,可若是別有用心,捕風捉影,栽贓了你,朕也絕不讓你受委屈。”

方繼藩聽到此處,腦袋微晃,不知是不是該感動一下。

弘治皇帝的神情緩和下來,又道:“走吧,先進這錢莊。”

弘治皇帝進了錢莊,門前的夥計正待要待客,張口要說什麽,卻猛地一下子,被駐在此的掌櫃一把推開了。

這掌櫃眼睛看到了方繼藩。

尋常人,或許未必能認得出方繼藩。

可這掌櫃,是一直都跟著王金元的,曾經見過方繼藩幾次,自己的老爺的老爺,化成灰也得認得啊。

啪嗒一下……這掌櫃就很幹脆的跪下了,道:“小人吳定,見過公爺,公爺屈尊此地,實乃小人三生之幸,今日能得見公爺,西山錢莊清平坊分號上下,更是精神鼓舞,小小錢莊分號,蓬蓽生輝。”

努力的眨眨眼,非常有職業道德的讓自己的眼眶變得微紅一些,眼裏霧水騰騰的,像是要落淚一般,接著聲音哽咽起來:“小人更是朝思暮想,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便是能親至公爺當麵,能為公爺效勞,若能如此,縱使立即千刀萬剮,也不皺一皺眉頭,想不到今天就……。”

方繼藩:“……”

這人竟不要臉到這般的地步。

很討厭啊。

方繼藩抽了抽唇角,側目看了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不以為意的微笑道:“去後堂,讓他們取簿子來。”

弘治皇帝當做沒看見,背著手,徑直入後堂去了。

朱厚照和蕭敬,忙是尾隨進去。

方繼藩被留在後頭,顯得很尷尬,忍不住罵道:“狗一樣的東西,就知道溜須拍馬,一丁點顏色,你還要開染坊了不成,瞧你就討厭,囉嗦什麽,取那收支的簿子來。”

吳定卻沒有因為被方繼藩而難過,反而眉開眼笑,歡天喜地道:“是,是,小人真該死啊,不該在公爺麵前,情緒過於激動,公爺請去後堂稍坐,小人這就給您預備簿子。”

方繼藩方才追進去。

到了後堂,弘治皇帝落座,見大家都站著,便溫和的道:“都坐下吧,朕……老夫既是私訪,暫時就沒有這麽多君臣的規矩。”

方繼藩等人便都坐下,那吳定早讓人沏了茶來,眾人喝著茶,方繼藩也不知……陛下到底要查什麽。

等那吳定取了簿子來,弘治皇帝接過,而後一頁頁的翻著簿子。

這都是被那逆賊所害的百姓們取回贓款的情況。

裏頭記錄了每一個人的姓名,現居何地,兌了多少銀子,後頭還有他們的畫押和簽字,以示銀子已經領走了。

這西山錢莊,有一套專門的財務規矩,畢竟,這麽大的買賣,牽涉到的,乃是數不清的銀子,自是要格外的小心。

如此,卻也令弘治皇帝方便查閱了。

弘治皇帝坐著,認真的看著這琳琅滿目的名字,口裏卻是隨之喃喃道:“陳忠,居清平坊九江街乙丁牌,兌銀九兩,已結清……”

他看著這個叫陳忠的人,略有沉吟,而後繼續往下翻閱。

裏頭一字字,一行行,可謂是明明白白,都是有跡可循。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才抬頭起來,將簿子一放,看著吳定道:“這樣的簿子,不少吧。”

吳定自曉得,這位連公爺都尊敬的人,定是非凡,哪敢怠慢,連忙道:“現下結清的人,有七萬九千三百二十五人,當初的票據都已回收,他們也已簽字畫押,總計是二十三本簿子……”

弘治皇帝點點頭道:“真是辛苦了,幾日功夫,便能辦完這麽多的事。”

吳定道:“放款的流程,倒還簡單,何況百姓們湧入多處錢莊的分號,這各個分號的櫃台又多,加派了許多的人手,怕的就是有人等得急了,前幾日是忙得腳不沾地的,現如今,倒是清閑了一些。”

弘治皇帝露出幾分笑意,讚許道:“好。”

接著,他便站了起來,不理會案牘上的騰騰熱茶,直接道:“走吧。”

這就……走了?

朱厚照和方繼藩依舊摸不清弘治皇帝的路數,隻好乖乖的跟著亦步亦趨。

出了錢莊的分號,弘治皇帝回頭:“這裏便是清平坊,而那九江街,在何處?”

方繼藩明白了,弘治皇帝隨機的選了一個離這裏很近的人家,莫非……

如此一來,是非好壞,真真切切的眼見為實,一下子就能看明白了。

方繼藩硬著頭皮道:“陛下,這裏就是九江街。”

“走,去尋那陳忠。”

弘治皇帝可謂是雷厲風行。

這個是他隨機挑選的人,是做不得假的。

隨即,弘治皇帝精神奕奕的按著排號,尋到了一棟水泥澆灌的公寓樓。

這樓裏顯是住了不少人,在此出入的人,多是尋常的百姓,畢竟,有銀子的,自是去置地住在大宅裏,而這樣類似於公寓一般的樓,住著卻是憋屈,不過是有一個蝸居之所而已。

尋到了住處,便聽裏頭傳來了咳嗽聲。

蕭敬皺眉,他擔心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提醒道:“陛下,此間主人,似是染病了。”

弘治皇帝不為所動,隻吐兩個字:“敲門。”

沒一會,門就從裏頭打開了,開門的竟是一個老者。

似到了古稀之年,這老者的背已駝了,一臉的滄桑之色,看著外頭的不速之客,似乎顯得有點意外。

他咳嗽了一會兒,還未開口,弘治皇帝便道:“我乃西山錢莊之人,前幾日,你們自錢莊支取了銀子,我等奉命特來走訪。你叫陳忠吧?”

老者一聽是西山錢莊的,臉上的戒備,轉眼卻轉為了殷勤的樣子,笑盈盈的道:“這……這……陳忠正是小老兒,請,請,請屋裏坐。”

這是一個幾乎家徒四壁的人家,水泥的牆麵上,幾乎沒有裝飾,進了其中,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弘治皇帝的目光四處打量。

最終,他卻發現了這屋裏不同尋常的東西。

掛在牆壁上,是一口刀。

按理而言,尋常的百姓,是不允許藏刀的,這是以武犯禁。

不過這刀,卻已是鏽跡斑斑,且刀頭,明顯的折了。

弘治皇帝站在了刀下,凝視著此刀,努力的辨認,道:“此刀,是你的嗎?”

陳忠對於弘治皇帝,似乎並沒有太多的疑慮,他勉強的拄著杖子,道:“是,是,正是。”

“你從過軍?”弘治皇帝側目,細細的打量著陳忠。

陳忠早沒了從過軍的樣子,卻是點頭:“小老兒五十有七,當初,乃是錦州衛的軍戶。”

錦州……

弘治皇帝暗暗點頭,他看著這又缺口且鏽跡斑斑的刀:“此刀,看來有些年歲了,上頭有缺口,怎麽,還上過沙場?”

說到此處,陳忠渾濁的眼裏,似乎多了幾分色彩:“成化九年,韃靼犯邊,小老兒那時正在壯年,奉命駐永興堡,胡賊攻殺永興堡三十七日,團團圍住,當初的征虜前將軍下令各堡死守,等待朝廷大軍來援,小老兒追隨著千戶官固守了三十七日,殺的昏天暗地,此刀之所以有缺口,便是那一戰時造成的,幸賴皇天保佑,小老兒總算是活了下來,也因此留下了腿疾。”

弘治皇帝這才注意到,陳忠走路時,拄著杖子,是一瘸一拐的。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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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