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陳政覺得極是不安。

於是喚來了一人,此人給陳政行了個禮。

陳政繃著臉,沉聲道:“有消息來嗎?”

“還沒有。”此人顯是陳政的心腹,也是一個色目人,他自是看出陳政臉上的憂色,便道:“老爺,如此大額的取兌,往往需一些時間……”

“不對勁。”陳政眯著眼,目光深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風聲鶴唳,過於敏感,還是產生了危機感。

他咬牙切齒的道:“當初那五百萬兩銀子存入的時候,老夫就有疑心,可是……已經沒有後路了,現在是非走不可。倘若這五百萬兩銀子是真,那麽有了這一大筆銀子,再加上此前的積蓄,便算是走了,也是值了。可若這隻是欲擒故縱之計,這就說明已有人看穿了老夫的策略,能動用五百萬兩銀子來利誘的人,整個京師,不會超過三個人,而這三個人,任何一個都不是老夫能招惹的,所以……老夫是非走不可。”

說到這裏,陳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是……現在老夫就好像是一隻饑餓的老鼠,進退兩難……哎……”

是啊。

他覺得不妙了。

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幹脆放棄取兌,帶著現有的一批銀子,趕緊逃出生天。

可是……這可是五百萬兩銀子的誘惑啊,甘心嗎?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控製住了他,哪怕隻有十之一二的可能,他也要鋌而走險。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

他深深的擰著眉心,眼中開始遊移不定,卻在此時,突然……一聲呼嘯。

大門猛地被砸破,緊接其後,數不清的人流已是湧了進來。

陳政嚇了一跳,他下意識的想要進入內室,就在內室裏,有一處地道是可以通往其他地方的。

隻可惜……一切都遲了,對方來的太快,不等他拔腿,一聲火銃響起,陳政頓時兩腿發軟,臉色慘然,內心的貪欲,在這一刻,統統一掃而空。

…………

“拿住了,人拿住了,贓款也已查抄……”

王金元整個人都洋溢著歡快,興衝衝的尋到了方繼藩。

隻用了一天,一天之間,人贓並獲。

雖是早有準備,包括了順天府,統計司,天津衛,保定布政使司各個衙門的力量,可……這對於王金元而言,依舊還是了不起的事。

方繼藩站起來,神色自然,卻是默默鬆了口氣,果然……還是拿住了。

這就好。

他唇邊亦是浮起愉悅的笑容,沒有多問什麽,隻是精神奕奕的道:“入宮,對了,小王,記得帶上我修的那份章程。”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是。”

…………

“拿住了?”

收到消息,弘治皇帝頓時眼眸微張,有些詫異。

他雖然覺得方繼藩既敢拍胸脯保證,定然會有好的結果。

可還是想不到效率如此的快,想不到事情竟會如此的順利。

弘治皇帝忍不住麵露喜色:“可是人贓並獲?”

匯報消息的人斬釘截鐵的道:“陛下,是人贓並獲。”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氣,笑著道:“好,好的很,召方卿家和王卿家兩位功臣覲見。”

現在全城都注意著這件事,所以消息傳的很快,頓時滿朝沸騰了。

方繼藩和王不仕入宮,那陳政也已快馬加鞭的被人送到了京師,暫先押在午門外頭。

弘治皇帝升座,百官入朝。

一看他們喜上眉梢的樣子,便曉得他們當初都投入了不少銀子了。

待方繼藩與王不仕入見,行了禮。

方繼藩道:“吾皇真是聖明啊,在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之下,兒臣奉旨捉拿欽犯,如今幸不辱命,若非陛下平時……”

弘治皇帝一揮手:“朕愚鈍得很,否則豈會釀成此禍。追回了多少的贓物?”

“還在清點。”方繼藩討了個沒趣,這仿佛是他溜須拍馬的事業上一個重大的挫折和抹不去的汙點,令他心裏不禁生出了疙瘩,看來還要努力啊。

“隻是……兒臣以為,隻怕能追回七八成的錢款,就已不錯了。”

弘治皇帝點頭:“你如何看?”

“兒臣這裏,有一個退贓的章程,懇請陛下過目。”方繼藩早有準備,從袖裏取出了一份章程,緊接著轉交給了宦官,宦官送上去。

弘治皇帝低頭一看,心頓時涼了半截。

方繼藩則是道:“既然贓款不能足額退回,兒臣的建議是,但凡是三十兩以下的,統統足額退回;三十兩至一百兩的,則退八成,百兩至千兩的,則為七成,在此之上,則為六成。當然,這隻是初步的章程,具體的實施,還需看贓款的清點,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一下子,殿中百官頓時嘩然起來。

因為絕大多數人的投入,都在千兩之上,這豈不意味著,他們隻能退回六成?

虧了,虧血本了。

弘治皇帝也皺眉,拿不定主意。

方繼藩道:“陛下,投入三十兩銀子的人,勢必家貧,平時大多都在京裏務工,他們被欽犯所蒙蔽,自也是利益熏心,想來他們湊出來的銀子,都是家中辛辛苦苦積攢了不知多久的財富,這是他們的棺材本,朝廷怎麽忍心截留他們的錢財呢?而三十兩之上的,則勉強已經過了溫飽了,退給他們的贓款,雖是少了一些,可畢竟大部分退回了,他們家裏略有一些財富,倒也不至因為少了兩成的銀子,家裏便要遭什麽困難。所以兒臣以為,這是合理的。投入了百兩銀子之上的人,也是如此。至於能投入千兩銀子以上的,他們大多家中殷實,家中且富且貴,哪怕是不退回贓物,也照樣能錦衣玉食,生活不會受什麽影響,退還六成,兒臣也以為,這是理所應當。”

弘治皇帝心裏想,這樣說來,朕的兩百萬兩銀子,最終隻剩下了一百二十萬兩?

八十萬兩沒了?

其他百官,之前的歡喜之色已經消失了,甚至有人開始痛心疾首。

張家兄弟,更是幾乎要昏厥過去。

方繼藩這時道:“王學士,也十分讚同兒臣的章程。”

此言一出,原本還想發幾句牢騷的人,頓時住口了。

卻見王不仕麵帶笑容,依然還是鎮定自若之態,仿佛他的五百萬兩銀子,隻退回了三百萬兩,也不過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一般。

可人家血虧了兩百萬兩的人,尚且倡議此事,其他人,反而也就不好多口了。

弘治皇帝感到心刺刺的痛,但終究還是歎了口氣道:“的確,此法是最穩妥的,哎……以後朝廷定要引以為戒,就這麽辦吧,朕準了。”

孰輕孰重,弘治皇帝是拎的清的。

雖然心疼。

可漸漸冷靜細思,方才發現方繼藩此舉實是巧妙。

自己這個女婿……人人都說他貪婪無度,可在朕看來,卻也是心係百姓的。

當然……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好像方繼藩本身就是局外人,反正他又沒投錢進如意錢莊,更沒有什麽損失。

方繼藩和王不仕便道:“陛下鴻恩浩蕩,愛民如子,臣等佩服。”

那劉健、謝遷和李東陽三人,亦是麵露讚許之色,若當真如此處置,那麽隻要消息傳出去,隻怕今日,整個京師就會徹底的穩定下來。

這是謀國之策,方繼藩這狗一樣的東西,偶爾做一件好事,真的很讓人感動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氣,道:“此賊卷了這麽多銀子,打算逃去何處?”

方繼藩道:“陛下,兒臣既然已經料到此賊會逃,自然有所準備,那投入的五百萬兩銀子寶鈔,統統都做了暗記,隻要他去取兌,一眼便知。囚犯押來時,已經審問過,他對一切都是供認不諱,在天竺那裏,有一國,為莫臥兒國,此國在天竺諸國之中最強。陳政乃是色目人,其祖上從事海貿,因而……家族之中,早在數代之前,曾有一支,在莫臥兒國繁衍,隨著海禁大開,此賊便尋了親,妄圖卷了無數的金銀經過走私的通道,前去莫臥兒國投親。此賊在京裏經營日久,曾勾結了不少朝廷命官,有許多人為他大開方便之門,前去莫臥兒,對別人而言,是難事,對他而言,不過是小事一樁。”

當初的時候,色目人進入中原,是跟隨著蒙古人進來的,蒙古分為了數支,其中都有色目人的身影,有的隨著蒙古至了泉州,也有的,跟隨各大汗國東征西討,為他們籌措糧食,經營家產,陳政就是這樣的典型,他的家族,追隨著蒙古人散落於四海之地,隨著蒙古人的鐵騎,傳播至各方,那莫臥兒國,前身乃是帖木兒汗國,隨之蒙古軍隊在亞洲區域的潰敗,這一支殘存的汗**隊,南侵天竺,不斷擴張,隱隱之間,已有一統天竺之勢。

弘治皇帝皺眉道:“聞之令人寒心啊,隻區區一個不良商賈,危害便到了如此地步,若非方卿家和王卿家,說是動搖國本,就真不為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