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朱厚照激動的樣子,方繼藩禁不住想要感慨。

太子殿下,很多時候,還是很單純的啊,像個孩子似的。

不過細細想來,似乎也有道理,畢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自己這般憂國憂民之人在身邊,便是一條狼,也曉得改行吃素了。

朱厚照是個急性子,雖是每日趴在蠶室裏嗷嗷叫,畢竟是傷筋動骨,這傷養好,沒這般的容易。

可是……朱厚照還是將自己在研究所的一些得力幹將們紛紛喊來,不斷的授意。

何況方繼藩的加入,給下頭的人做一些指導。

當然最緊要的是,所有人都瞅準了一個方向,且還有銀子,拚了命的開始瘋狂實驗。

隻是……太子殿下受傷事,終究還是引起了波瀾。

廟堂中議論紛紛。

好在,弘治皇帝卻是不露聲色。

隻是在風頭過去之後,將方繼藩詔入宮中。

方繼藩本以為,拜見之後,少不得要被弘治皇帝痛罵一番。

可誰料,弘治皇帝居然出奇的冷靜,方繼藩抵達時,弘治皇帝居於上首的位置,下頭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以及吏部尚書歐陽誌人等,正在討論著關於選吏的事。

弘治皇帝憂心忡忡,見方繼藩到了,便沒有嗬斥他,隻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先和方繼藩說話,而是看向歐陽誌,淡淡道:“擇選的吏員,立即外放至各州各府,是不是不夠穩妥?”

歐陽誌沉默……

倒是一旁的劉健頷首點頭,插口道:“不錯,是有些不穩妥。而今,各州府的舊官,多少對新吏,抱有防範之心,他們是上官,新吏為吏,官吏有別,到時候,還不知整出什麽幺蛾子,說不準,是要鬧出事來的。”

歐陽誌入主吏部之後,一直都在新吏的問題上忙碌,前些日子,通過考試,擇選出了一批新吏。

而至於新吏的任用,朝中卻有爭議。

最穩妥的方法,是依舊還是將他們放在京裏和保定等地,可歐陽誌卻一直力主將他們放入各州府中去。

科舉出身的知府和縣令們,對於新吏,往往是抱之以敵意的,畢竟出身不同,這些新吏,怎麽將來可能升遷為官,成為他們的競爭對手,再加上的守舊觀念,怎麽能容忍一群新吏在自己下頭行事呢,正因如此,朝中對此,放心不下。

歐陽誌沉默了片刻之後,便認真的說道:“陛下,天下各州府,遲早要麵對這個問題,今日不改,明日不改,後日呢?”說著,他不由頓了頓,徐徐給眾人分析。

“臣觀察到,許多州府,也想嚐試新政,卻是無可用之人,於是乎,打著新政的名義,將這經,念歪了。現在,新吏們就緒,派遣至各州府,定會遇到重重的阻力,會遭遇許多的問題,可天下上百州府,上千的縣,隻要有一處,兩處,三處成了,便是一個好的開始,不試,便永遠無法知這水中的冷暖,遇到問題,去解決,總比永遠不去做要好,臣和許多新吏談過,他們知道若是分赴各州,會遇到什麽困難,卻也有不少,願意主動請纓,想試一試,困難終究會有的,可這困難,比之三五年前,新政初開時,總還算好一些,保定敢為天下先,開創了局麵,各州府不過是蕭規曹隨,總是容易一些,那麽,何不嚐試呢?”

弘治皇帝陷入深思。

劉健等人,也沉默了。

良久,弘治皇帝似乎想起了一旁的方繼藩,不禁側目看向他,淡淡開口道:“繼藩啊,你來說說看。”

方繼藩是看過邸報的,知道近來朝中的爭議,想了想:“陛下,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弘治皇帝:“……”

方繼藩自問自答道:“無非是官吏不和,滋生事端。可是……不派遣新吏,地方上就四海升平,一派祥和嗎?既然如此……確實該試一試。隻要最壞的結果,朝廷能夠接受,那麽,就沒有什麽可畏懼的。”

弘治皇帝有些動容,不由輕輕點頭。

方繼藩隨即加碼:“何況,陛下乃是聖天子,在陛下的治理之下,天下已是漸安,天下大治,就在眼前,人們敬仰陛下,猶如敬仰自己的父親,百姓們歌頌陛下,如歌頌自己的母親。那麽,陛下又有什麽可憂慮的呢?”

方繼藩說著音貝不由提高了幾倍,一字一句的慷鏘有力:“哪怕是滋生了事端,也不過是這太平盛世之中,小小的不諧,以陛下的聖明,斷然不會動搖根基。陛下明察秋毫,選賢用能,視百姓如赤子,開萬世之先河,首創新政,惠及天下軍民百姓,此不朽之業也。可謂舉世矚目,萬古之一帝,曆代帝王,無處其右,漢武唐宗,亦不及陛下萬一,千秋功業,就在眼前,陛下豈可此時動搖?”

弘治皇帝聽罷,內心深處,升騰起了一股暖流。

聽著……真的很舒服啊。

劉健三人,抬頭看了方繼藩一眼,不禁為之動容。

隻有歐陽誌依舊麵無表情。

弘治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考,不過他僅是稍稍沉吟了片刻,最終還是拍板。

“那麽,不妨就試一試,此事,吏部主持,歐陽卿家,此事事關重大,既要膽大,卻也需謹慎,盡力不要出什麽亂子,成了,便是大功。”

歐陽誌這時,突然微微動容。

此時他的內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忍不住的,他的心裏,道出了一句近來京裏盛行的國罵:“臥槽,恩師奏對,句句暗藏機鋒,既討陛下喜,又將自己的態度,說了個明明白白,這樣的本事,我做弟子的,隻怕一百年,也學不到萬一。”

他微微動容之後,方才想起弘治皇帝的話,便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和藹可親的朝他頷首微笑。

“朕盼你的好消息。”

對於歐陽誌,他曆來是信任的。

決斷完了此事,弘治皇帝才看了方繼藩一眼。

對於這個女婿,心思很複雜,留在身邊,說話又好聽,本事也有的,唯獨一點不好,愛生事。

總是惹一些小麻煩,令人煩不勝煩。

弘治皇帝在琢磨著,是不是該敲打一下,於是乎,他便露出一番嚴肅之色,格外認真的問道。

“繼藩,太子的傷勢如何?”

方繼藩道:“不過是小傷,陛下放心,並無大礙。”

弘治皇帝皺眉,有些不悅的說道。

“朕早就說過,太子和朕的孫兒,性子相衝,太子的行為偏激,不宜教子。”

方繼藩卻道:“陛下,太子殿下才高八鬥,教授皇孫,綽綽有餘,請陛下放心。”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心裏愁啊。

本來還差點信了方繼藩的話。

可才幾天,皇孫居然將太子打下馬。

這還了得。

做兒子的,居然敢如此膽大妄為,這像話嗎?

至於太子,受了傷,弘治皇帝瞞著後宮,自己卻是焦慮的不得了,雖曉得無大礙,卻也幾宿沒有睡好。

現在方繼藩如此輕描淡寫,這像話嗎?

隻是……子打父的手,已是引起了軒然大波,皇孫不孝,太子無禮,這還不夠百官們沸騰的?

弘治皇帝偏偏不能繼續過問,他希望事態趕緊平息下去。

弘治皇帝看了劉健一眼。

劉健卻不作聲。

一副此天子家事的樣子,反正都是陛下的兒子和孫子還有女婿,老臣已經不想插口了,愛咋咋地吧,老夫什麽世麵沒有見過,比這還駭人聽聞的事,老夫也見的多了的模樣。

弘治皇帝一時無言,繃著臉,朝方繼藩一字一字的說道:“若再有差錯,或是載墨再敢無禮,朕不饒他,不但不饒他,朕也決不輕饒你和太子。”

這算是發出了警告。

你們在惹是生非,朕就不客氣了,這一次就饒了你們,但是決不允許有下一次了,不然收拾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方繼藩感激涕零道:“陛下聖明,陛下所言,字字珠璣,時常提醒兒臣,令兒臣受益匪淺,兒臣受陛下教誨,感觸良多,一定對皇孫之事,更為上心,萬萬不敢有負陛下的殷殷期望。”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弘治皇帝徹底的沒詞了,隻是淡淡了看了他一眼,朝他一揮手。

“就議到此,朕乏了。”

方繼藩如蒙大赦,這一次確實是有點小小的失誤,錯了要認,畢竟方繼藩是個知錯能改的好孩子,不,是好青年。

自宮中出來,歐陽誌尾隨著方繼藩亦步亦趨,等出了宮,方見禮。

方繼藩揮揮手,朝歐陽誌格外嚴肅的說道。

“陛下托付你大任,可見陛下對你的信任,為師是個赤膽忠心的人,自是希望你這大弟子,也是如此,好好幹,幹好了為師與有榮焉,若是幹得不好,便和你斷絕關係。”

歐陽誌心裏一陣感動,他知道恩師對待自己,如對親兒子一般,怎麽會斷絕關係,這不過是勉勵罷了,恩師真是太好了,幾乎每回都這樣勉力自己,生怕自己出錯。

世上隻有自己最親近的人才會怕自己犯錯,時常敲打才是對自己最好的,於是歐陽誌紅著眼眶,格外鄭重其事道。

“學生謹遵恩師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