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若是沒有方繼藩,這些藩王們還不知廢柴到什麽地步呢。
不在現實中打他們幾個耳光,不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無數的宗室,就統統變成一群廢物,想想都覺得心疼。
方繼藩做的好事,多了去了,也不差這麽一條。
他滿帶期許的看著安溪郡王朱表椈。
朱表椈麵上也帶著誠摯,看著方繼藩的目光,有所不同。
他們從前是何等的光鮮哪,多少人巴結著,人人在一旁稱頌,就差將他們說成是天縱奇才了。
可自打謀逆之後,幸賴方繼藩為他們求情,才讓他們活了下來,可即便如此,作為罪王,這世上的冷暖,他們是第一次有了體會。
從前的朋友,一個個消失不見了。以往的賓客,而今個個也無影無蹤。還有那些承歡的侍妾,也有偷偷溜走的;大家都將他們當做是瘟疫,巴不得離的越遠越好。
本來這一次,鼓起勇氣來見方繼藩,他們心裏頭或多或少是沒底氣的。
就怕方繼藩也躲著他們。
誰料到,方繼藩還是見了。
方繼藩臉上帶著微笑,朝他們和藹可親的道:“噢,要走了?留下來吃個飯吧,無論如何,大家也都算是親戚一場,此去,不知今生能不能相見。我本是請陛下讓你們去北極洲,是為了救你們的性命,你們隻是一時糊塗,還罪不至死。這北極洲,可不是好地方啊,好在我又幫你們轉圜了一下,你們的封地,你們大抵知道了吧,長陽郡王在西伯利亞,而你朱表椈,則在冰島,這些地方……倒也不是不能生存,到了那地方之後,多生孩子。要讓天下人知道,咱們大漢民族,勤勞勇敢的本色,這世上沒有什麽能難倒我們,無論在何處,我們都能好好的活著。”
朱表椈聽到這番話,竟是嗚哇一聲的滔滔大哭起來。
或許是因為即將離鄉背井,要去未知的所在,天知道會遭遇什麽。或許是因為……在這苦難之中,人生至暗的時刻,方繼藩的一番勸慰觸動了他的內心深處,他就一個孩子般,一下子起身抱住了方繼藩,便是撕心裂肺的大哭:“小王……都記住了,知恥而後勇,今……嗚嗚……今日承蒙齊國公活命之恩,這一條性命,從此便更加珍惜,小王人等,一定好好活下去,留著有用之身,將來定要圖報齊國公的大恩大德,齊國公,我們……我們……”
這是感人肺腑的一幕。
方繼藩也有些感觸,他甚至有點不忍心。
如若這些家夥們到了他們的封地,看到了北極熊,北極狼,還有那看不到盡頭的冰山,不知道是不是還會感激他,甚至會想打死他?
人是感性的生物。
哪怕方繼藩得了腦疾,他依舊還是擁有豐富的感情。
方繼藩陪著他們濕潤著眼睛,相互鼓勵一番,而後送他們啟程:“此去萬裏迢迢,定要小心。”
將他們送走。
方繼藩心裏一陣唏噓。
人生真是反複無常啊。
前幾日還將自己恨之入骨的人,現在卻已對自己感激得一塌糊塗。
可見這世上的仇恨,絕大多數,不過是一念之差而已。
世上為何有這麽多打打殺殺呢,我方繼藩用的是神奇的道德力量去感化身邊的每一個人,勸他們善良。
次日一早,一如既往勤快的弘治皇帝,召了方繼藩入宮覲見。
方繼藩至奉天殿。
或許是因為解決了一個麻煩,宗親們也開始陸續想要就藩,再沒有人找他的麻煩,且病大好了,弘治皇帝的心情很是不錯,一雙眼睛越發有著光澤。。
他看著方繼藩,先是苦笑:“好端端的,本是在臂膀上紮針,卻不知這醫學院瞎折騰什麽,竟是說,在股間紮針更好。”
弘治皇帝還需打針,隻是劑量卻又小了不少。
方繼藩便笑吟吟的道:“陛下,這是蘇月搞的名堂,和兒臣無關。不過,這也沒什麽不妥,不都一樣嗎?“
弘治皇帝麵則是微微一紅:“這當然是不同的,從前是女醫們來紮針,她們頗有幾分醫術,可此後要股間紮針,皇後便不肯了,說是如此,頗為冒犯天威,因而,她要親自來紮,才肯放心。”
方繼藩:“……”
嗯,他很能體會弘治皇帝的抱怨。
弘治皇帝隨即曬然一笑:“你得抽個空和皇後說說,要告訴她,這是醫學,不是意氣用事的地方。”
“噢。”方繼藩應下,心裏想,我才不敢去說呢,陛下你什麽都懂,為啥自己不去說?就欺負我有腦疾的嗎?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呼了口氣,而後又歎道:“朕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安化王這些人,為何要反呢,不隻如此,參與此事的,也不隻全然是宗室,還有為數不少的竟是大臣……哎……朕這些年,可謂是大治天下,百姓們安居樂業,這是人所共知的,可是……為何他們依舊心懷怨憤……朕越想,越是寒心,繼藩,莫非是朕還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夠好,還有什麽疏失?”
“陛下聖明啊。”方繼藩好不容易的作敬仰之狀:“逆賊謀反,陛下居然還在檢討自己,這是古之聖君都沒有的品德。不過……兒臣卻以為,有沒有人謀反,和陛下是否大治天下,軍民百姓們,是否安居樂業沒有關係。叛逆之賊,從前有,現在有,未來……兒臣可以預見,還是會有,且還是屢禁不絕。”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眉頭皺的更深了。
方繼藩繼續道:“因為曆來皇帝大治天下,總需興利除弊,會有絕大多數人得到好處,那麽,就勢必會有人失去好處,這些失去了好處的人,自然是不答應的,他們難免會湊在一起,每日咒罵怨恨,平時在一起多了,便難免產生一種錯覺,自以為身邊和他一樣的人,和這普天下的大眾一般,對陛下和朝廷滋生不滿,人難免會看不清自己,總以為自己萬中無一,長久下來,眼高於頂,於是乎,便生出了安化郡王這樣的人。他們的利益受損,雖這是為了大明長久之計,可於他們而言,怎麽能心生不滿呢。所以陛下……安化郡王這樣的人,總會得不到滿足,最終也總會付諸行動,一有機會,便會生亂。“
弘治皇帝下意識的點頭,覺得甚是有理,便道:”這麽說來,朕永遠不能令所有人滿意了。
“能令所有人都滿意的人,往往是一事無成的人。”方繼藩樂了。
弘治皇帝撫案,這話有意思,甚至居然聽著還挺舒服。
方繼藩繼續道:“所以陛下唯一要考量的就是,陛下應該站在哪一邊,是繼續維護安化王這樣的人,還是安化王的對立麵。”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突然凝視著方繼藩,眼帶深思,他清楚方繼藩說的是什麽。
安化王,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不滿的人,多的去了,譬如某些讀書人,譬如某些士紳,這些人……遍布於朝野。
畢竟不是每一個政策都能惠顧每一個,自然,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從新政以及新的國策之中獲得好處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長的又看了方繼藩一眼,唇邊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卻是給方繼藩出了一個難題:“那麽,朕站在哪裏為好。”
侍立在一旁的蕭敬,本是一臉你們隨便聊,管我屁事的模樣,聽到此處,眼眸卻好像捕捉到了什麽,眼眸微微張開。
這個問題,可不是那麽好答的。
方繼藩肯定不會說,陛下站在自己的對立麵吧,這不是找死嗎?
可若是說,陛下站在他們的對立麵吧,這些人,可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這……似乎又有點顯得他方繼藩私心太重了。
何況,那些讀書人,那些宗親,那些士紳,就一定是壞的嗎?
這也不見得,他們之中,德高望重者諸多,有不少也心憂國家和社稷,這些人,換做在曆朝曆代,那都是譽滿天下的士大夫,是一股清流。
蕭敬忍不住凝視著方繼藩,也很想知道方繼藩怎麽回答。
方繼藩抿了抿唇,這是坑嗎?
有什麽難的,他是方繼藩呢!
方繼藩沒有露出一絲糾結之色,隻是短暫的沉默了片刻,而後他抬頭,清澈的目光裏一塵不染,隨後一字一句道:“誰有錢,陛下就站在哪一邊!”
“……”
奉天殿裏沉默了。
弘治皇帝開始覺得這句話,粗鄙的很。
可細細一思量,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哈……”
蕭敬收回了目光,又回複了老僧站定的模樣。
姓方的……還真是……
方繼藩沒有進行道德的勸說,沒有痛陳兩邊的利弊。
可這一句話,卻是巧妙的直擊了要害。
兩邊的人,為何勢同水火,說穿了,不就是因為利益嗎?
而作為天子,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對於這種情況,也別管那些虛的了,誰給陛下帶來好處,你就該站在哪裏,管這麽多幹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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