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健回來的很快。

接到了書信之後,便披星戴月的到了京裏。

看著闊別已久的京師,然後……他迷路了。

轉悠了老半天,才尋到了西山,見著了方繼藩。

“少爺……”一見到方繼藩,鄧健的眼淚,便一下子泛濫起來,幾乎抱著了方繼藩的大腿,開始拿方繼藩的褲腳擦拭自己的涕淚。

方繼藩一腳將他踹開:“狗東西,再哭就閹了你。”

這哭聲,神奇的戛然而止。

方繼藩才覺得世界清靜了,他看了鄧健一眼,徐徐問道:“知道為何召你回來了嗎?”

“少爺掛念著小人?”鄧健一麵抹淚,一麵激動的回答方繼藩。

方繼藩:“……”

深吸一口氣,做人要有良心,畢竟是跟了自己這麽多年的人,方繼藩背著手,艱難的道:“不錯,不過,這隻是其一,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鄧健剛止住的淚水,又忍不住泛濫起來,聽到少爺說這樣的話,還真是難得,可見到自家少爺一臉認真的神色,他不敢哭出聲,而是做出一副聆聽狀。

方繼藩見鄧健不在哭啼,背著手走到了窗邊上,眺望著窗外的風景,隨即道:“你在河西的時候,也見識過不少的商賈吧。”

鄧健連連點頭。

方繼藩道:“你對他們怎麽看?”

“這些該死的……”鄧健說到此處,又沉默了,接著笑吟吟的道:“少爺怎麽看?”

“我看他們總是謹慎的過份,膽小如鼠。”方繼藩道。

鄧健點了點頭:“這……是有的,是有的,他們就是膽小,少爺真是英明哪,少爺……”鄧健激動的淚水盈眶,哽咽道:“少爺遠見卓識,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和少爺相比。”

方繼藩又想踹他一腳,可最終,還是猶豫了,心裏歎了口氣,這狗r的,這麽多年,還是這一副德行哪,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方繼藩在心裏吐槽了一番,接著繼續道:“你看,他們有無數的財富,可是絕大多數人,卻是膽小如鼠,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甚至,還聽人說,不少的巨富,藏著掖著,有了銀子,也不敢張揚,猶如過街老鼠一般,你說說看,這是為什麽呢?”

“是呀。”鄧健不禁疑惑了,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很是認真的問道:“這是為什麽呢?”

方繼藩道:“這是因為,這群狗東西,害怕啊。可是……我細細想來,這樣不好,為什麽要害怕呢?不就是手裏揣著無數的銀子,害怕有人眼紅,有人破門滅家嗎?倘若這些巨富,個個都是如此,謹慎甚微,這天下的百姓,能得利嗎?”

“少爺說的太對了。”鄧健擦拭著眼睛:“少爺這是深謀遠慮,一語中的,得讓他們花銀子,不然百姓們沒法活了。”

他雖隻是順著方繼藩的話來討好方繼藩。

可是……這句話是對的。

社會形態改變了。

以往的時候,生產力隻有這麽一點點,所有的財富,都是指望著地裏種植出來,而地裏的莊稼,是靠天吃飯,而且土地也有限,巨富們越是奢靡,底層的百姓,越是淒慘。

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個觀念,在農耕社會,幾乎成了政治正確。

可現在,時代不同了呀。

作坊開始出現雛形,資本的萌芽也已開始在京畿和江南出現,大量的流民出現,隨著蒸汽機已經鐵路的出現,生產力,已經得到了提高。

在這個時候,節儉,藏富,如何帶動消費,沒有消費,作坊怎麽開工,沒開工,大家日子怎麽過。

說到底,謹慎的巨富們,個個都借鑒了曆史經驗,選擇了低調行事。

可方繼藩不允許他們低調,你們得花錢,將銀子丟進股票裏也好,去買樓也罷,或是去胡吃海喝,都可以,低調是犯罪,奢侈萬歲,你們要做一個合格的暴發戶。

方繼藩道:“本少爺我心懷天下,為此,甚是擔憂,所以我左思右想,不成如此下去,社會的風氣,需要有人來引導,得讓人敢於花銀子,也舍得花銀子,就說當下,京裏有個叫王不仕的家夥,他就很有銀子,他有銀子倒罷了,竟還穿著幾件舊袍子出入,這叫個什麽事啊,你老家夥,他做的是有錢人做的事嗎?連他都是如此,那麽其他人,就更不必提了。”

“所以,我才將你召回來,咱們,得讓他做個表率,我已想好了,明日,將你送去王家,你呢,日夜隨扈王不仕的左右,教他怎麽花錢,怎麽高調怎麽來,不要給本少爺麵子,放心,他自個兒已經答應了,一切都聽本少爺的。”

“呀。”鄧健扭捏的道:“少爺,我一向很窮哪,我在河西,兩袖清風,不近女色,從不取礦裏的一針一線,隻一心一意,為少爺辦差,這個事……小人怕不懂。”

方繼藩森森然的瞪著他,一字一句的頓道。

“你再說一遍!”

鄧健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忙是點頭:“小人懂了,懂了,要讓王不仕高調起來,要讓他名動天下,做天下人的表率。”

方繼藩這才上前,手輕輕的搭在他的肩上:“你看,你在外太久,才剛回來,可能對少爺近來的脾氣,有些不太了解,以後可不要在本少爺麵前,惺惺作態了,因為本少爺現在喜歡剝皮。”

鄧健就笑:“少爺多才多藝,學富五車,居然還曉得剝皮,小的……能追隨少爺,真是三生有幸,祖墳冒了青煙。”

方繼藩朝他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滾。”

鄧健便極麻溜的……滾了。

…………

弘治皇帝低頭看著案牘。

他覺得自己頭痛的厲害。

此前答應了設立戰略保障局,誰曉得,新送來的章程裏,竟是要以商行作為掩護,需要這個商行,能獲得一些海貿的特許權力。

不隻如此,在朱厚照上奏的奏疏裏,竟還請求自己,內帑撥一筆銀子,作為商行的啟動資金。

怎麽聽著,太子和方繼藩這兩個家夥,是打著刺探海外軍情的名義,騙朕的銀子,去做買賣呢?

一旦給予了特許,還準他們從事海貿,這兩個家夥,天知道會坑蒙拐騙,最後攪和的海外天翻地覆。

弘治皇帝看完了最新的章程,抬頭,看了一副乖巧模樣的朱厚照一眼。

“厚照啊。”弘治皇帝微笑:“今日……怎麽見你這般本份。”

朱厚照道:“這是因為兒臣學乖了,長大了,自然知道父皇處處為自己操心,兒臣不敢再讓父皇憂心,所以,從此之後,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弘治皇帝依舊保持著笑意:“是嗎?”

他心裏不盡然。

這叫有所求,所以乖巧幾天。

弘治皇帝道:“你的這份章程,胃口很大啊。”

“父皇……”朱厚照道:“這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弘治皇帝輕輕的敲擊著案牘,是不是為了江山社稷,他心如明鏡。

於是,弘治皇帝沉默片刻,道:“方繼藩,最近在做什麽?”

“說是要改變風氣,那些有銀子的人,還有那些巨富,個個吝嗇的很,不知藏著掖著了多少財富,繼藩想將他們的銀子,摳出來。”

弘治皇帝一臉詫異。

朱厚照耐心的解釋道:“其實經過了幾輪樓市漲幅之後,整個大明的財富,已經發生了流通。

原有的世家大族,還有無數的勳貴之家,他們積攢了數代人的財富,轉變成了宅邸,可是通過營造宅邸,又讓不少辦作坊,還有進行生產的商賈,從而暴富。

若說財富是水,這水從傳統的士人手裏,流到了新興的商賈階層手裏,隻是可惜,到了商賈這裏之後,就流不動了。”

弘治皇帝耐心的聽著,他心裏知道,這十之八九,又是方繼藩的新理論。

“這是繼藩說的吧,而後呢,你再來說說看。”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

朱厚照來勁了:“說來說去,這也怪不得別人,要怪就怪咱們的列祖列宗,也就是太祖高皇帝……”

弘治皇帝的臉,驟然拉了下來。

朱厚照沒有察覺:“這太祖高皇帝,真是吃飽了撐著了啊,人家一個商賈,就掙了點銀子,他就惦記上了,滅人滿門,抄家滅族,父皇,你說這是人幹的事嗎?”

“這是方繼藩說的?”弘治皇帝眼眸微微眯了眯,麵容上卻繼續保持微笑。

朱厚照想了想:“有的是方繼藩說的,有的,是兒臣自己想的。”

弘治皇帝敲了敲案牘:“召方繼藩。”

朱厚照道:“父皇不必召方繼藩,問兒臣便是了,他懂得,兒臣也懂呀。”

弘治皇帝拉起臉來:“順便,將這個欺天滅祖的混賬給朕吊起來,你這混賬,朕一再對你縱容,誰曉得,你不思改正,反而是一錯再錯,朕還沒死呢,列祖列宗們傳下來的社稷,也還在呐,容得了你這混賬在此大放厥詞,如此放肆詆毀,來……吊起來,朕今日不打死你,朕便愧對祖宗,愧對先人!”

朱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