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時遷一臉痛苦的樣子。

這讓弘治皇帝忍不住的拍了拍他的肩,竟是無言。

外頭,突然傳出了一陣哀嚎。

弘治皇帝麵上依舊沒有表情。

趙時遷卻是怒了。

“小方,你又打老蕭了?”

他一下子衝出賬房去。

卻見果然,工棚裏,蕭敬一瘸一拐的跑出來,口裏大叫:“打人了,打死人了……皇……朱先生,你快來看哪,要打死人了。”

方繼藩氣勢洶洶的追出來,王守仁跑的比他更快,卻沒動手,隻保證自己的恩師,不會被人回擊。

方繼藩怒氣衝衝:“罵我你還有理了,真以為我是吃素的,打不死這狗東西,今日不撕爛了你的狗嘴,我名字反過來寫。”

追上去,一把抓住蕭敬的後襟。

蕭敬……哭了。

此時眼窩處已是一片烏青,從來沒有這般的狼狽過。

他跪下,哀嚎道:“咱錯了,咱錯了。”

過江龍也有低頭認慫的時候,何況……蕭敬隻是一個太監。

他抱住方繼藩的大腿:“錯了,別打。”

弘治皇帝頭疼的厲害,已是走了出來,板著臉:“你們又胡鬧什麽。”

蕭敬見了弘治皇帝,如蒙大赦,興衝衝的膝行上前:“朱先生……朱先生哪……他打咱。”

方繼藩道:“朱先生,他罵我。”

弘治皇帝嘴角微微**。

看著臉上又添了新傷痕的蕭敬。

心裏不禁歎息。

而後道:“老蕭,你罵小方什麽了?”

蕭敬哭的眼淚嘩啦,剛要開口。

方繼藩道:“他罵我腦殘,陛……朱先生,我身子不好,他還罵我,本來我這病,就要好好的養,不得激動和動怒……”

弘治皇帝抬頭看著這昏暗的工棚頂梁:“……”

方繼藩委屈的道:“生了病,還被他侮辱,朱先生你來做主。”

蕭敬大叫道:“咱……咱隻是說,他躲懶,咱白日,一日幹兩個人的活,若不是他腦殘,咱懶得和他計較,他一拳頭,就打到咱的麵門上來了……”

弘治皇帝一揮手:“都不是好東西,休要胡鬧,老蕭,你早些睡下,明日清早,你還要上工,現在訂單催得緊,小方又有病……去睡吧。”

蕭敬:“……”

他什麽都沒說了,捂著烏青的眼窩,噢了一聲,心裏在想,幸好是私訪,若是被其他人都瞧見,堂堂東廠廠公,還怎麽做人。

蕭敬灰溜溜的去了。

弘治皇帝而後板著臉看著方繼藩:“不可胡鬧,有病就去養著。”

“噢。”方繼藩小雞啄米的點頭。

趙時遷看著這一切,心裏又開始犯嘀咕。

其實……官府已經貼了公告,描述了皇帝幾個人的特征。

這些特征,尤其是恰好在那個時間點裏,朱先生幾人出現在了自己的作坊,他心裏是懷疑的。

難道……他們是皇上還有齊國公?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皇上是什麽人,怎麽會做賬房呢,而且他的帳,還算的這麽好。

齊國公是什麽人,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啊,萬世師表,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家裏的一條狗,都是極有學問的,這樣的人,理當是端莊大方,行禮如儀,談笑之間,萬民受其恩惠,他定是個不苟言笑,老成持重,仙風道骨一般,又如諸葛孔明那樣,綸巾儒杉,充斥了智慧和正氣。

看看小方這狗東西,好吃懶做,動不動就打人,成日在裝病,吃飯的時候才最是積極,這樣的人,和齊國公相比,那真是雲泥之別。

趙時遷心裏感慨,同樣都姓方,區別咋就這麽大呢。

次日一早。

生活要繼續。

雖是皇上沒了,可趙時遷終究還是被生活的沉重所壓迫,他有理想,有一個跛腳未嫁的女兒,還有作坊上上下下幾十張嘴要養活,他如往常一樣,早起,原本是卯時三刻上工,不過到了卯時一刻,他就敲打起了作坊裏的梆子。

“鐺鐺鐺……”

“上工了,上工了,都別躲懶。”

王守仁早早起來:“方芳昉他腦袋疼,告假。”

害群之馬啊!趙時遷齜牙,若不是看在朱先生的麵上,早將這家夥辭了,這樣的人也配有飯吃,吃不死他,等著看,到了飯點的時候,他病定會好。

趙時遷拉長了臉:“噢,知道了。”

王守仁麵上微微一紅,他沒有撒謊的習慣。

可是為了恩師……

他忙是低下頭,努力去刷漆,爭取把恩師吃的幹飯,掙回來。

工坊裏仿佛複蘇一般,拉鋸子的聲音,卸貨、上貨的聲音,銑床的嘎吱聲。

炊房裏,開始冒出了白煙,今日清早還是吃蒸餅,還有稀粥,管夠。

常成已經習慣了工坊裏的生活,他從愁眉苦臉,開始變得喜滋滋的。

縣裏的宅子,那種一棟樓,幾十個住戶的筒子樓,隻要五十兩銀子就可買到呢。

自己一兩年下來,攢個十幾兩就可以付個首付,到時候,將老娘和妻子接過來享清福。

他突然在這裏,找到了家的感覺。

從前是渾渾噩噩,現在卻渾身充斥了幹勁。

現在是學徒,等將來,練就了一身本事,尤其是學會了操縱銑床,那便算是出師了,薪水可以翻一倍,聽說這附近,還有上夜課的地方,倘若能讀書寫字,尤其是能繪製圖紙,哪怕是看得懂不同家具的式樣圖紙,薪水還可以更多。

若是做了工長……

趙東家不就是一步步這樣走來的嗎?

我也可以。

……

不多時,弘治皇帝也自賬房裏出來,他是個愛潔淨的人,務必要先洗漱,然後淨麵,之後將手洗淨,洗過手和麵的盆子篩水出來的時候,那水裏還冒著一股子肥皂味,很好聞。

其他粗人,就沒有這樣的講究了,人們對於朱先生的敬意,從這裏,就可以看出一點端倪。

可是今日,他隻洗漱,接著,便到了鋸木房,蕭敬正揮汗如雨,和幾個漢子鋸著木頭,他愁眉苦臉,其他漢子見他一臉淤青,忍不住同情:“小方又打你啦?”

蕭敬不吭聲。

等見弘治皇帝進來,他下意識的想要行禮。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蕭敬才意識到此時的身份,依舊鋸木。

弘治皇帝捋起了他的寬大袖擺,也提了一根鋸子:“怎麽鋸,這樣?”

“不可啊,不可啊。”蕭敬嚇著了:“朱先生,萬萬不可,這是粗活,您……您……”

其他匠人見了,也紛紛搖頭。

弘治皇帝道:“小方病了,訂單又催的急,我來做吧,不能讓人認為我們都是吃閑飯的。”

蕭敬:“……”

弘治皇帝學著他們一般,努力的搬了一塊木頭,架起來,而後將一隻腳架在木上,提著鋸子,挨著原木:“這樣?”

他開始嚐試著,努力用鋸子一拉,頓時覺得自己的手臂,酸麻麻的,鋸子之下,拉出木屑。

蕭敬無言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卻見弘治皇帝麵如常色。

隻好道:“這個,這個……放的時候,卸力,抽的時候,一定要固住木頭,腳要架穩了,腰要崩起來,而後……”

蕭敬熟稔的一抽,木上,便刨出一道痕跡。

弘治皇帝頷首,開始效仿,幾次**之後,胳膊上便覺得酸麻的厲害。

尤其是虎口……一抽抽的疼。

他額上已是滲出了汗珠,一旁的匠人見他臉都憋紅了,忍不住道:“朱先生,這裏有我們,您……”

“無妨。”

弘治皇帝故做輕描淡寫,繼續抽拉,鋸子已經深入了原木近半。

雖是胳膊酸麻的厲害,仿佛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可是……弘治皇帝開始慢慢的找到了訣竅,他風淡雲輕的道:“我懂了,要借用巧力,不能一味的蠻幹……力的作用是相距的,這是朱壽寫的論文……還真是如此啊。”

一截木頭,鋸了下來,看了看切口,一點都不平直,可弘治皇帝卻有一種欣慰的感覺。

打起精神……繼續……

…………

容城縣衙。

快馬已至,縣令梁敏已接了上頭來的公函,他看過之後,嚇了一跳。

踏破鐵鞋無覓處,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個陛下,還真是折騰啊,本來縣裏的事就多,自己已忙的腳不沾地了,任何一個工作的疏忽,或是公務積壓起來,將來還不知有多少無窮無盡的麻煩。

可誰曾聊到,陛下玩了這麽一出,自己和縣中六房,不得不都放下手中的事,到處尋訪陛下的蹤跡。

這…………

他搖頭。

無論如何,現在……總算找著了?

在木器行。

梁敏有點懵,招手,讓工房的司吏來。

指了指這木器行。

工房的司吏,乃是個精幹的人,年輕,幹練,他脫口而出道:“是個通州人開的木器行,叫常成,是個小作坊,隻有三四十人的規模……位置在城西十三裏處。”

梁敏將公函放下:“吩咐人,集結起來,準備迎聖駕吧。”

“縣尊還要準備?此時……理當趕緊去才好。”

梁敏搖頭:“得等歐陽府君,我等是受歐陽府君的恩惠,才有今日,他是我們的再造父母,迎聖,也算是功勞,我們輕易去了,反有搶功的嫌疑,公函裏說,陛下在那裏無恙,這就沒什麽可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