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見弘治皇帝故意板著臉。
可方繼藩對於弘治皇帝太熟悉了。
那板著的臉背後,依舊有掩飾不住的喜色。
有錢賺,當然開心。
方繼藩樂嗬嗬的道:“陛下有什麽要問,兒臣自然知無不答,兒臣愚鈍,不及陛下萬一,陛下乃聖明之君,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世上的事,哪裏有隱瞞的住陛下的,兒臣……”
弘治皇帝搖頭,心裏說,這張嘴,到底像誰呢,這不像他爹啊。
可是這滿殿群臣,有不少人是真急了。
不待陛下來問,便有人跳出來:“方都尉,敢問,大明邀了這麽多的倭國人來,讓他們在此學習,這倭人狼子野心,難道……就不擔心,他們……”
“不用擔心。”方繼藩不等他繼續問下去,斬釘截鐵的回答。
“這……”弘治皇帝皺眉,其實,他也有所擔心。
今日站在此的,都是大明的眾臣,沒一個人是省油的燈。
就說張升,讓乃禮部尚書,難道他說的話,就沒有道理?
愁啊。
可方繼藩回答的如此肯定,倒是讓弘治皇帝起了興致。
“嗯?繼藩,你細細說來。”
方繼藩道:“新學和西山各科的學問,其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哪怕是太子殿下的蒸汽機車,其實……也沒什麽了不起。”
“什麽?”眾臣疑惑的看著方繼藩。
不說別的,就說這蒸汽機車,對於這殿中的臣子們而言,等他們慢慢接受了之後,方才越發的明白,它的厲害之處。
可方繼藩竟說,這沒什麽了不起的。
方繼藩道:“這裏頭,任何一門學問,想要發展,使無數的想象,成為現實,根本的原因,其實就是銀子。陛下啊,這銀子,是世上最好的東西,國計民生,無一不是和銀子有關,陛下的內帑,需要銀子。國庫需要銀子。西山要建宅邸,也需銀子。百姓們要衣食住行,也離不開銀子。而要造蒸汽機車,所需的銀子,就多了去了。從最初的研製,到此後的鐵軌鋪設,再到運營,這裏頭,是數千萬兩紋銀。將來,要將無數的鐵軌鋪開,那麽……又需要多少銀子呢?”
弘治皇帝頷首,這句話,說對了。
當然……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會被記錄,寫入史冊,或者,流傳出去,成為天下人的談資的。
因而,弘治皇帝雖然心裏認同,卻是淡淡道:“朕看,銀子固然要緊,可是德孝,方為根本。”
眾臣心思複雜,紛紛頷首:“陛下說的是,方都尉將銀子看得太重了。”
方繼藩:“……”
“繼藩,你繼續說下去。”弘治皇帝老臉微紅,鼓勵方繼藩。
方繼藩道:“陛下真是一語中的啊,當然還是德孝最是重要,不過,兒臣先說銀子。富國強兵之道,其根本,就是錢糧,倭人們來此,哪怕學習了再多新學和西山的學問去,對於他們而言,也是無用。因為……他們哪怕懂得了蒸汽機車的原理,又如何造車呢?車造不出來,哪怕是懂,又有何用?”
“所以,兒臣請陛下召他們來京,其本質,就是釜底抽薪,徹底斷絕他們的錢糧積累。陛下想想看,這些倭人非富即貴之人,紛紛來大明定居,居京師,不太易,可住房,乃是他們的長期需求,因而,就不得不買房,買了房,要住下,還有衣食行,他們在此學習,還需學費,他們在此條件優渥,可銀子從哪裏來的?歸根到底,還是從他們的領地中來。他們從農民和商人手裏征了稅,或是從自己的礦山那兒,得到了收益,都會源源不斷的送來京師,這些銀子,養活了無數的匠人,同時,也會注入進蒸汽機車的繼續研究中去,他們來的人越多,學習的越多,最終,反而離不開我大明了,因為……他們所學習的東西,在倭國毫無用武之地,隻有在大明,才可以化為現實。”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兒臣將此稱之為虹吸效應,倭人的貴族,越是習慣了大明帶來的便利,他們領地內的財富,就會源源不斷的送來此,那麽,他們哪裏還有餘力,效仿我大明富國強兵呢?這才是兒臣,懇請陛下召各國權貴子弟入京的原因,他們來的越多,花費越大,最終,他們的子子孫孫,隻會將京師作為他們的故鄉,而他們的領地,不過是他們維持優渥生活的工具而已。”
“兒臣如此用心良苦,有人卻汙蔑兒臣這隻是想要賣宅邸,陛下,兒臣比竇娥還冤枉哪,兒臣心心念念,都是為了我大明的千年大計,哪裏有什麽私心,他們這般的侮辱兒臣的清白,兒臣懇請陛下,讓人將兒臣的心剖開,且看看,這顆心,到底是忠是奸!”
方繼藩的話,揭示了一個道理。
任何學說,都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上。
說穿了,什麽都需要銀子,沒有原始資本積累,你拿當下的國富論,丟去給周武王,周武王三年之內,就保證自己的腦袋,會被懸在王城上。
沒有原始的資本積累,哪裏來的這麽多銀子,聚集在極少數人手裏,這極少數人又如何操控這巨量的財富,當倭國這些大小諸侯們,將他們的收益和領地裏的稅收,統統送來京師,維持他們在京的奢侈生活之時,這隻會不斷的壯大大明,而使整個倭國,源源不斷的失血。
方繼藩哪怕是現在直接拍一張蒸汽機車的建造圖紙給倭國人,他們拿頭去建鐵路,去不斷的更新自己的生產工具?
虹吸效應。
默默在人群之中的劉文善,眼前一亮。
這……顯然是一個經濟的原理,國富論裏沒有提及,可現細細想來,竟真是這麽一回事。
恩師不愧是恩師,隻三言兩語,就將自己長久的一個疑惑,解決了。
弘治皇帝似乎也覺得有理由。
各藩國的勳貴子弟,都來大明生活和學習,其本質,不就是掏空他們的錢糧,不斷的滋養京師嗎,三五十年之後,這些子子孫孫們都在此生活和學習的各國賓客,隻怕,早將大明當做自己的故鄉。
無論他們學習到的,乃是新學,是大明的醫學還是商學,這些東西,回到了他們的藩地,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哪怕有用,也是有限。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這是削藩?”
“對,陛下,這就是削藩,猶如推恩令一般!”方繼藩連自己都沒想到,自己一個虹吸效應,居然折騰出了一個推恩令出來。
弘治皇帝激動起來,他背著手,似乎方繼藩的提醒,讓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弘治皇帝而後,抬眸看了方繼藩一眼,他的眼神,別有深意,可隨即,他又變得平靜起來:“繼藩這是長治久安之策。”
方繼藩道:“陛下聖明。”
眾臣聽到此處,似乎也不得不承認,方繼藩的前景,不是沒有道理了。
方繼藩又道:“陛下,兒臣,還有一事要奏。”
弘治皇帝看了方繼藩一眼:“卿家但說無妨。”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女婿啊,看看他的辦的事,多漂亮。
方繼藩道:“陛下,事情是這樣的,那黃金洲的巨大銀礦,兒臣以為,陛下直接將它占了,甚是不妥。這……畢竟是壽寧侯和建昌伯所發現,他們為了發現這座巨大的銀礦,勞苦功高,可陛下……”
弘治皇帝臉一冷:“朕不是賜了他們幾百萬金嗎?”
方繼藩咳嗽:“陛下,兒臣認為,若隻是賜幾百萬金,對於陛下而言,是巨大的損失。”
嗯?
弘治皇帝覺得好笑起來,朕難道把銀礦交給兩位小舅子,就沒有損失了?
倒不是弘治皇帝對兩個小舅子有什麽仇隙,而是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混賬,要這麽多銀子幹什麽,可朕不一樣啊,朕有了這些銀子,不知可以辦多少大事。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陛下,一座銀礦,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這天下如此之大,地底之下,又蘊含了多少的寶藏呢。區區一個銀礦,哪怕蘊含的銀子再多,陛下乃是雄主,又何必在意呢。隻是……陛下若是不立下規矩,讓壽寧侯和建昌伯因此而獲得巨利,將來,又有誰肯冒著艱難險阻,去為陛下尋覓寶藏,因此,兒臣以為,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要這銀礦也好,可最重要的卻是立下一個規矩,所有發現的寶藏,內庫得幾成,發現者能得幾成,其他投入開采之人,又能獲利幾何,隻有將這規矩建了起來,才可使人沒有後顧之憂。”
“如若不然,世上再沒有人為陛下尋找寶藏,哪怕是尋到了什麽金脈和銀脈,也絕不敢向陛下稟告了。兒臣這裏,有一份這幾日準備好的章程,懇請陛下過目。”
章程遞到了禦案上,弘治皇帝低頭一看,上頭寫著:“天子與民約法三則。’”
弘治皇帝微微皺眉,約法三章?
這方繼藩,有點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啊。
不過……又似乎有一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