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瘋瘋癲癲

臨洮府城北有一個叫做田家灣的村子,村子不大,不過住著四五十戶人家,因為村子位於官道要衝,為了給行客們息息腳,村口靠近官道的地方,開了一家茶肆,本村的村民無事也可來此閑聊聚會,但本村人喝茶,那是相當便宜,一文銅錢,可以喝上半天,幾乎是白送。

村東頭有一幢六間房子的茅草屋,因為長時間沒有翻修,顯得有些破敗,牆泥大片脫落,牆體上滿是裂縫,屋頂上的茅草,已經枯爛不堪,顯然支撐的時間不止一兩年,幸好此處雨水不多,否則非漏雨不可。

能建起這樣六間房子的,要麽是大家庭,人口眾多,需要的房子也多,要麽是家境殷實,從房子的外圍看,這個家庭顯然是破落戶。

房子的主人叫郭世俊,是當地的一名秀才,父母在辛辛苦苦攢下這幢房子後,不久就過世了,他家中又無婆姨,至今還是“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

郭世俊本來寄托著家中的希望,他自己也很爭氣,二十多歲就中了秀才,本來在當地的府學中就讀,雖然不是最優的“廩生”,官府不會發給糧米,但讀書是不要錢的。

年紀輕輕就考中了秀才,甚至還進了縣學,如果按照正常的預計,郭世俊將來一定會成為村中的驕傲,即使不能成為進士,中個舉人應該沒有問題,最不濟也能成為當地的一名鄉紳。

一些好事的大腳,就趕著往郭世俊家跑,她們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如果現在能給他送上一房婆姨,將來沾點光揩點油應該是穩的。

但是,這個郭世俊不但木訥,甚至有點迂腐,他的興趣,全部在讀書上,家中又無親屬替他做主,婚事也就耽擱下來。

誰也沒有想到,兩年多以前,郭世俊生了一場大病,因為醫治不及時,病情不斷加劇,後來頭頂的頭發全部脫落,隻剩下四周一圈頭發,當地人稱為“鬼剃頭”,就是宣判了他的死刑。

但郭世俊實在命大,在絕食了三天之後,竟然沒有被牛頭馬麵帶走,隻是放了一通響屁,神智反而清醒了些。

起初大家以為他是回光返照,有一個好心的鄉民煮了些麵湯,強行給他灌下,指望他再清醒些,最好能當著大家的麵,將房子、田產等交代給他,拚著為他送葬,也還有不錯的節餘。

就像郭世俊生病時一樣,鄉鄰們再次在他身上看到了意外,盡管這種意外不是他們所希望的那樣。

郭世俊喝了兩三天麵湯之後,精神頭稍好,就央人要了兩個白麵饅頭,就著鹹蘿卜條和清水,硬是吞咽下去,又昏睡了半天,醒來後卻是能自己下地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郭世俊的病,就這麽不明不白起好了。

那個給他麵湯、指望著房子田產的鄉民,卻是悔青了腸子,回家也被婆姨罵個狗血噴頭,如果沒有他的麵湯,郭世俊就算不是病死,也會活活地餓死渴死,如今郭世俊身子複原,眼看著房子田產,什麽指望也沒了。

雖然郭世俊為了感恩,也給他送去不少雞蛋豬肉,前前後後連銀子也給了一兩多,但與整個財產相比,這些就是九牛一毛。

真是弄巧成拙!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說來也怪,郭世俊病好之後,再也不悶頭讀書了,也不坐館掙些銀子補貼家用,而是喜歡在茶肆胡侃,甚至軍國大事,他也能指點迷津。

起初沒有頭發的時候,他還戴著一頂舊氈帽,等到頭發完全長出之後,就像那些普通的秀才那樣,挽個發髻,一身灰布長衫,村裏到處都是他的身影。

偶爾有幾天,郭世俊閉門不出,不知道在家裏鼓搗些什麽。

因為郭世俊以前極少與人交往,除了他生病的那些日子以及好事的大腳,旁人很少去他家中,也沒人關心他的日常生活。

郭世俊此次病好之後,可能是感謝鄉鄰們在危難的時候救了他一命,漸漸在村中也就活絡起來,也不再整天鼻孔朝天橫眉冷對這些泥腿子了,尤其是茶肆胡侃海吹,聽眾大部分都是本村的人,他開始融入到自家的村子。

一些有心的大腳,知道他家還有十幾畝薄田,也就再次張羅著給他尋找婆姨,鄰村的一戶人家,閨女已經十六歲,尚待字閨中,模樣兒也好,人品兒也叫得響。

家中有良田,腹內藏經書。

她的父母聽了大腳的幾番傳言,特別是郭世俊的父母均已過世,女兒一旦過門,直接就能掌家,也就有些心動,基本上肯了。

郭世俊死過一回,心思轉活泛了,見大腳將姑娘說得天花亂墜,也就順水推舟,謝煤錢都給過了,隻差正式開啟“三書六禮”了。

不想這郭世俊家雖有十餘畝良田,卻是不喜歡經營,田租難以收足,又坐吃山崩,不到大半年時間,田產就賣得差不多了,最後隻剩下這幾間舊茅屋,連糊口都是問題。

女方的父母托人一打聽,知道郭家正一天天地衰敗下去,就責怪大腳不該害了他家的女兒,幸好現在還來得及,這門婚事也就回絕了。

郭世俊倒也無所謂,不但沒有責怪對方毀壞口頭約定,連謝煤禮都沒有要回,但大腳們眼見郭世俊的日子不像話,也就徹底絕了給他找尋婆姨的想法,心中還罵著:活該他這輩子打光棍!

這樁婚姻的斷絕,大家都認為郭世俊是敗家子,也許生病時腦子燒壞了也說不定,不僅普通人家,就是窮得揭不開鍋的軍戶,哪怕自己的女兒因為沒有嫁妝嫁不出去,也不願嫁給郭世俊,免得自家女兒下半輩子還是吃苦受罪。

別人怎麽說,郭世俊也不以為意,依然故我,後來無錢去茶館了,整天不是捧著茶杯閑逛,就是在太陽底下發呆,有時候還一人人喃喃自語。

天命軍進入隴右之後,給他分發了土地,但他不善耕作,將土地交由別人代耕,又未到收獲季節,生機已是極為艱難。

郭世俊不知道從哪兒聽說道,大都督李自成在鞏昌府造出了水泥路和水泥大橋,又聯係到他在西寧燒出的玻璃,一時興奮,逢人便說,他要出頭了,卻又不肯說出出頭的原因。

鄉鄰也不深究,他們已經習慣了郭世俊的瘋瘋癲癲,當麵多是笑笑,說上兩句恭維的話,背地裏卻說,郭世俊這樣子下去,早晚會將那幾間破屋敗了,將來恐怕要睡草垛。

這一日,郭世俊帶上僅有的兩個饅頭,又托鄰居替他暫時照應那幾間房子,也不需要辭別眾人,一路唱著別人聽不懂的歌曲,踏著清晨的露水就奔北麵的蘭州而去。

兩個饅頭,勉強可以支應一日的飯食,但從田家灣去蘭州,接近二百裏的距離,又要穿越大量的山穀,至少需要三日的時間。

郭世俊行了一日,至晚間的時候,饅頭已經消耗完畢,他身上又無分文,隻得在山腳下一處避風的地方息了。

此時雖已開凍,但山間的夜晚,還是十分陰冷,郭世俊將舊棉衣緊緊裹在身上,依然敵不住寒氣,隻得起身走動,繞著山腳,小跑片刻,身子雖然略略暖和些,卻是更加疲憊。

他不禁自思:如果這般小跑下去,身子倦了,明日如何趕路?而且一旦運動起來,就會消耗更多的糧食,可是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糧食……

如何在山穀中禦寒?

郭世俊靠著一顆大樹,慢慢蹲下去,將身子縮成一團,驀地摸到地上的落葉,心中一喜:有了!

天氣雖然陰冷,欣喜山穀並不深幽,附近早已是春暖花開的模樣,他從枝頭上摘下大量的枝葉,先是在山穀中鋪出一道半米寬的一層,做為墊被,又摘下許多葉片,脫下外麵的長衫兜了,蓋在身上,和衣躺進葉片中,隻露出半個腦袋。

雖然不如棉被,好歹能抵擋一些山風夜露,郭世俊感覺不似剛才那般冷得徹骨了,加上疲勞,竟不知不覺睡去了。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出山,寒氣似乎衰退了一些,但郭世俊麵臨的最大問題,已經不是寒冷,而是饑餓。

既無幹糧,亦無銀錢,他又不願去市集上乞討,隻得在山間摘些植物的嫩枝嫩葉,就著溪水充饑。

郭世俊忍饑挨餓受凍,終於趕至蘭州,向人一打聽,大都督李自成去了固關,不覺呆了,如當頭澆了一瓢冰水。

蘭州距離固關,有好幾百裏的路程,再不能依靠植物溪水充饑趕往固關了。

郭世俊不甘心,自己怎麽就這麽背呢?上天給了我第二次生命?難道僅僅是愚弄我、讓我來此受苦的嗎?

他跌跌撞撞離開蘭州城,欲待去皋蘭山中尋些食物充饑,皋蘭山極大,也許有些野果也說不定!

沒想到從山麓上山的時候,身子綿弱,腳下一軟,頓時摔倒在地,滾了兩滾,雙眼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李自成回到蘭州,原本可以從官道直入東門,但他這一路心情舒暢,便有意要看看沿途的風景。

接近蘭州的時候,他帶著親兵們離開官道,穿越半個皋蘭山,欲待從南城門入城,但在皋蘭山麓,卻是遇上一具半趴著的屍體。

“此處並非戰場,怎麽會有屍體?”李自成皺起眉頭,“若是正常死亡,總會有人給予安葬吧!”

何小米凝神一看,道:“大都督,此人身著長衫,應該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讀書人怎會死在山穀中?難道是遊山的時候,不慎從山頂跌落下來?”李自成用手一指,道:“在隴右地區,讀書人可是不多見,小米,去看看!”

“是,大都督!”何小米帶著兩名親兵,去了“屍體”身邊仔細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