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色濃重的長廊下,火光搖曳閃爍,廊外的水池裏噴泉發出嘩嘩的水聲,跟在蒙西斯特身後的侍從很安靜,盡量不去打擾年輕法老的沉思,靜謐的空間裏隻能聽見衣服走動時發出的磨擦聲,還有廊外此起彼伏的蟲鳴聲。

“王。”迎麵而來的昆卡,跪下行禮。

“昆卡啊,起來吧。”蒙西斯特停下步子,掃了一眼麵前的人,說道。

起身,退到蒙西斯特的身旁,頭仍然垂著,沒有抬起,昆卡恭敬地說:“大神官的命令,讓臣護送王回宮。”

笑著搖了搖頭,繼續邁步,“我都說不需要了,艾希雅還非要你來。”

“大神宮是擔心王的安全。”瞥了眼見蒙西斯特的背影,昆卡又垂下頭。

“艾希雅總是太小心謹慎了。”

“關係到王的安全,當然要格外謹慎。”

牽著嘴角,蒙西斯特沒有開口,加快步子向外走去,昆卡與法老的侍衛隊長奈坦一左一右跟在他的身後,長長的隊伍很快便到了內殿通往外殿的庭院中。

“誰在前麵?”昆卡對著長廊前方突然大聲問道,回應他的隻有蜿蜒的火把和靜靜的夜風。

“怎麽了昆卡?”蒙西斯特注視著安靜的長廊,側目問。

“王,剛才好像有個人影在前麵。”昆卡有點疑惑,明明看見火光下有什麽一閃而過,難道是自己眼花了?“也可能是臣看錯了。”

“那走吧。”蒙西斯特率先邁步向前走去,帶領著眾人踏進庭院,此刻已是深夜,微微的薄露沾濕了腳邊,草地顯得有些濕滑。

忽然間,一道銀色的光夾著金屬特有的味道襲來,直撲蒙西斯特的喉嚨。

“小心!”奈坦突兀一聲大喝,蒙西斯特條件反射地朝邊上一側,幾乎同時一道犀利的黑影緊貼著他的發,從他臉旁呼嘯而過。

“噗!”背後一聲悶響,回過身的同時,站在蒙西斯特身後幾步開外的一名侍衛瞪大雙眼直視著他,一聲不吭跌倒在地。

一支漆黑的箭直透他的咽喉。

“有刺客!保護王!”昆卡大聲喊道,抽出劍衝到蒙西斯特的身前,身後那些士兵驟然間亂開,“通知各處警戒!”

沒有幾分鍾,混入刺客的警戒便傳遍了大神官府的每個角落。

庭院裏赫然冒出七八個黑衣蒙麵的刺客,手腳利落的擺平了十來個侍衛,侍女驚叫著逃開,地上零亂地散灑落著原本由她們或捧或拿的東西。

夜色中的血腥味瞬間濃重起來,一名黑衣人將□□侍衛胸口的劍撥出,速度轉身向著蒙西斯特衝來,驚覺不妙的侍衛快速回攏到蒙西斯特的身前,數把閃著銀光的刀劍擋在法老的麵前。

黑衣人似乎並未因為這些刀劍而停下腳步,反而一旋身朝著這些反射著冰冷的月光利器奔來,在眾人緊張無措的目光中,單手執著一把長劍落在侍衛中。

“殺了他,快!!”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行動有些遲緩的侍衛突然像是中了咒語般醒悟開來,拿著刀向黑衣人砍下去。

刺客好似已經看透了他們的行動,將劍擋在頭頂,以一劍之力撐起數把刀同時落下的力量,隨著他口中發出的一聲低不可聞的喝聲,隻見一圈侍衛握著刀齊齊向後退了半步……

隻是這半步的空間,已經足夠了。

腳踝輕轉,手裏的劍帶著寒森的月色再次襲向蒙西斯特,在呆怔的侍衛眼前,眼看劍尖離蒙西斯特不足半尺,從側麵出現的一柄長劍適時推開了這奪命的距離。

“好大的膽子,竟然刺殺法老,你們不想活了嗎?”昆卡握著劍站在蒙西斯特的麵前,指著麵前的刺客說道。

刺客盯著蒙西斯特看了一眼,視線轉向昆卡,手腕一抖,劍身在身側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鏗鏘的停在身前,劍身發出“噝噝”的聲音,顫顫巍巍,抖散著未來得及發揮盡的餘力,似乎已經回答了昆卡。

“別和他廢話,殺了他,昆卡。”在庭院裏與其他刺客拚力搏鬥的奈坦大聲喊道,一劍刺上朝自己撲過來的黑衣人的肩膀。

其餘人的還在廝殺,從四通八達的長廊下趕來了更多的侍衛,夜風裏已經充滿了血腥味和恐懼感,站在昆卡麵前的刺客不為所動,仿佛獅子看見獵物時的專注與興奮。

出其不意的提劍衝了上來,目標是擋在麵前的昆卡,劍身碰撞的瞬間,激起一串火星。

奈坦趁著兩人的劍分開的瞬間,一劍刺向刺客的腹部,染血的劍鋒帶著夜風即將刺進腹部時,刺客突然向後一個下腰,長劍順身他向後彎曲的身體擦過,離他不到一寸的距離。

單手撐地一躍而起,黑色的身影在蒼白的月光下,舒展四肢完成一個利落的騰躍,輕巧落地的瞬間眼角瞄見放在一個侍衛屍體旁的長劍。

奈坦舉劍與昆卡一同向黑衣人襲來,黑衣人低身一滾,拿起一旁地上的劍,就在奈坦與昆卡的兩把劍落下的同時,抬起右手自己的劍擋住,在以左手撿來的劍朝兩人腹部劃去。

奈坦和昆卡同時跳開,剛才幸虧他們反應快,否則這會兒肚子上肯定會開個口子,兩人對望一眼,握著劍又衝了過去。

刺客兩手持劍,右敵昆卡,左對奈坦,似乎還遊刃有餘……旋身,反轉,長挑,短擊,動作幹淨利落,絲絲入扣,招招殺機。

反到是以二敵一的奈坦和昆卡怎麽也無法靠近他,稍稍的急躁氣息在二人間流動開來,身為法老和大神官的侍衛隊長,他們的實力是公認的,卻在這個刺客麵前露了怯,這事傳出去他們還有什麽臉麵。

有些急躁的昆卡忽然趁著奈坦與刺客過招的時候,壓低手上的劍向刺客的腿掃去,似乎發現了他的想法,黑衣人將左手的劍擲出,昆卡側身一讓,閃著寒光的劍從腋下穿過,將披風劃出一個大口子。

反手一挑奈坦的側腹瞬間綻開一道口子,白色衣服瞬間染紅一片,有些呆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沒等奈坦回過神,刺客的劍已經轉變方向衝著蒙西斯特而去。

“不!”

庭院邊的長廊下一聲驚叫,讓全神貫注的刺客分了神,劍鋒一偏一團血霧飛起,一時間空氣似乎凝結成冰,將這團血霧同時凝固在夜色下。

昆卡捂著肩膀上不斷噴出鮮血的血洞,腳步不穩地站在蒙西斯特的麵前,刺客手中的劍尖正在向下滴著血,緩緩的抬起劍,揮開心間的一絲困擾……來自長廊下的那聲充滿絕望的驚叫,打亂了她的進攻,讓昆卡趁虛而入擋下了本應刺中蒙西斯特的那一劍。

要不然,這會兒不斷湧出鮮血的應該是法老的心髒,而非昆卡的肩膀。

目光瞥向廊下,艾希雅掙紮著想要衝過來,兩個侍女使勁地拉著她,她蒼白的臉色如同此刻天上的月亮,眼底的驚恐仿佛見到鬼魅一般。

蹙眉,微亂的是呼吸,亦或是心情。

不待細想,收回視線,因著耳邊傳來越來越多的侍衛湧向這邊的響動,刺客在數量上明顯處於弱勢,大批侍衛聚攏到蒙西斯特的身前,將他密實的包裹起來,成了一道不透風的人牆。

一聲尖銳的哨響,響徹混亂的庭院,聽見這個聲音後,其他的黑衣人先是一怔,隨即一同向四麵八方奔去,侍衛緊跟其後追趕,無奈有夜色的掩護,瞬間隻能在葡萄花架下瞧見一星半點的影子,之後就完全失去他們的蹤影。

“王,您沒事吧?”艾希雅奔到蒙西斯特的麵前,擔憂的問,目光在他的身上來回審視。

“我沒事,別擔心。你怎麽來了,快回去,這裏還有危險。”蒙西斯特扶住身形有些搖墜的艾希雅,微笑著說,腦中卻不斷出現剛才的一幕。

充滿了戾氣的眼神,肅煞的讓人心生寒意的目光,然而這樣一雙蒙上一層陰雲的淺灰色眼睛似乎他在哪裏見過,隻是不完整的片縷記憶,讓他一時找尋不到這雙眼睛的蹤跡,懊惱。

“來人,送昆卡和奈坦去治傷。”走到昆卡身邊看了一眼他肩膀上的傷,艾希雅對身後的人交待,繼而看向神思有些恍惚的蒙西斯特,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在尋找什麽,冷峻的麵色隱隱透著一股焦躁。

“王,今夜您就住在我這裏吧,明天一早讓克阿圖將軍護送您回宮。”輕輕出聲,喚回蒙西斯特望向刺客逃走方向的視線。

回過神,挑眉,長長的眼睛隨著微笑彎起,“我們還沒舉行婚禮,我留在這裏,會給你造成不雅的流言。這次刺殺失敗,他們應該不會馬上卷土重來,沒事,你放心吧。”

“可是……”沒有說完的話,猶豫著被他微閃的目光不動聲色的將之打斷。

“我們損失多少人?”蒙西斯特掃了一眼淩亂不堪的庭院,冰冷的眼神恢複了一貫的不可一視。

“死了十六個人,重傷四個,輕傷的還沒統計。”一個臉上掛彩的侍衛上前,欠身答道。

“妥善安排死者。”有些無奈的揮揮手,“刺客是什麽人?”

“身份不明,但肯定不是埃及人,似乎……”停了停,抬眼看了一眼蒙西斯特,低頭繼續說道:“是蘇美爾人,或是阿卡德人,來自兩河流域的可能性很大。”

一怔,繼而眉頭蹙起,回頭,蒙西斯特掃了他一眼,“商旅,奴隸,流浪者,遊牧人……二成以上都會有兩河流域的人,你究竟查明了什麽?”

“他們隻死了一個人,那人身上什麽能證明身份的東西都沒有,小人隻能從長相估計,請王見諒。”臨時代替奈坦工作的侍衛將頭垂的更低。

揮手讓侍衛退下,掃視了一眼庭院,花香早已被血腥味代替,在不斷流淌的夜風中被傳送到更遠的地方。

“回宮。”蒙西斯特將視線投向天空,隨後低下頭俯在艾希雅的耳邊,輕聲耳語。“明天讓克阿圖多派些人過來,你這裏的守衛太薄弱了,你可要保重……我的皇後。”

一陣羞赧,月色無法掩飾的紅暈在聽見“皇後”兩字時爬上艾希雅的臉頰,溫順的點頭,目送蒙西斯特帶著一隊人馬離開,庭院裏隻剩下她和正在處理侍衛屍首的仆役。

不忍在看一眼那些躺在地上毫無生命力的年輕生命,艾希雅轉身踏上長廊,步履匆匆,片刻後突然停下,讓身後始料不及的侍女差點踩到她的裙邊。

“辛莫呢?”

“大人要見她嗎?我去喊她。”侍女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你們剛才誰看見她了?”轉身,看見侍女都在搖頭,眉頭深鎖,半晌,抬腳向臥室的反方向走去。

“大人,您不回去休息嗎?已經很晚了。”侍女在身後小心翼翼地提醒。

“去看看昆卡。”

“是。”

忽視心中的猜測,因為那個想法讓她如坐針氈的難受,或許昆卡能給她一個答案。雖然不願意麵對,但是今晚的突襲事件,逼得她不得不去麵對。

加快腳步,匆匆的,如同此刻驚慌不安的神經亦惶惶跳動著一絲僥幸的祈禱,祈禱自己的猜測來自於錯誤的敏感,走在又恢複了寂靜的葡萄架下,心裏不斷出現令她越來越不安的人影……

將黑衣扔到火堆中,看著火苗呼的竄起,零星的火星跳到火堆旁的地上,瞬間消失。

“死了一個人。”庫侖塔走到辛莫藍伽的旁邊坐下,將自己的黑衣也扔在火堆裏,火苗再次竄起,又逐漸矮下。

沉默,目光緊緊盯著火堆,感覺跳動的火苗輕輕舔著視線,卻沒有絲毫溫暖。

“下麵怎麽辦?先離開孟菲斯吧,刺殺蒙西斯特的事情明天會傳遍大街小巷,現在一定會全城戒嚴搜查。”庫侖塔抬頭瞧了一眼不遠處幾個正圍著火堆的手下,他們的視線不時飄向這邊,似乎正在等待下一步命令。

火光將辛莫藍伽安靜的側臉襯托出妖嬈的紅色,給密色的皮膚撲上一層閃爍不定的豔麗,隱在留海下的眼睛將她此刻的思緒藏起,隻能看見高挺的鼻翼帶著一絲倔強,放在膝蓋上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敲著,沒有規律的敲擊著火焰帶來的熱度。

“將軍……”

“我要回去。”

同時發聲,但是庫侖塔的神情從閑適到震驚,轉變的極不自然,而辛莫藍伽依舊維持著剛才的淡然安靜。

“什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辛莫藍伽剛剛宣布了要他去死的命令,或者她真要他去死,他到不會這麽驚訝了。

拿起一根木棒扔進火堆,她轉頭,看著滿臉驚訝的庫侖塔,淡淡說道:“我要回大神官府。”

一時語塞,庫侖塔很想跳起來用木棒敲醒她,或者幹脆打昏她。

“別出現這種表情,行不行?”看了一眼庫侖塔,被他的樣子逗樂了,辛莫藍伽笑出聲。“我又不是去死,隻是回去。”

“這還不叫去死,他們說不定已經識破你了,正滿世界找你呢,你還送上門去,這根本就是送死。”庫侖塔壓低聲喊道,引來手下的側目。

“隻能賭一賭了,如果沒被發現,我們還有機會刺殺蒙西斯特,如果被發現了……那我必須回去執行第二個計劃。”不知為何,想到那個為了刺殺不成功而準備的第二套計劃,她竟然有些猶豫,一種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猶豫。

一怔,隨即沉默不語,庫侖塔皺著眉撥弄著火堆,從辛莫藍伽低低的聲音裏隱隱透出的擔憂,也正是自己的擔憂,卻又無法將這危險從她的身上轉加到自己的身上,這讓庫侖塔覺得很無奈,如同困獸在籠子裏看著自己的同伴與敵人周旋,而自己卻又使不上力的挫敗感。

抬頭望向天空,一絲微亮的雲彩正從頭頂飄過,“快天亮了,咱們趕快部署一下。”

收回不該在此刻流露的無措,庫侖塔點頭,抬手招招,幾個手下靠了過來。

“不管計劃是否成功,你都要安全的回來,將軍。”眼看手下離火堆隻有幾步之遙時,庫侖塔輕聲說道,刻意壓低的聲音裏有著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時都不曾有過的怯懦,卻在末尾的稱呼中極不情願的流露出來。

眼神輕閃,沉默的點頭,抬手輕拍庫侖塔的肩,忽然覺得跟隨在自己身邊多年的這個男人好像老了,火光下他憨厚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時間的腳步無情的帶走了曾經的年輕狂妄。

這些忠心耿耿的戰友們在伴隨她不斷成長的同時,也逐漸慢慢的老去……可悲的事實,卻也能夠平心靜氣的接受。人總有老去的一天,不論你曾經是誰,不論你曾經立下了怎樣赫赫的戰功。

人總歸是人,無法與歲月和……命運抗爭。

一抹笑容在辛莫藍伽被火光映紅的臉龐上出現,緩緩點亮了沉在灰色眸底的光彩,如同此刻天空裏閃爍的星星,雖然即將沉於太陽的熾熱,卻仍然固執的閃耀著屬於夜的燦爛……

大家都要保重身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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