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流光四溢的牆壁上浮雕淺刻著眾神像，嚴峻肅穆的表情下是一種高深莫測的譎詭神情，那些木然的視線透過黑曜石做成的眼睛靜靜的凝視著你，不知不覺間就會讓人產生想要逃開的衝動。
然而，這一切森然的感覺，都在來自於這些神像唇邊似有若無的一抹微笑後，升華成為更加悚然的冰冷，那微笑中透著詭異的輕蔑和森寒的徹骨，鬼魅般的迷人笑容。
除去這些帶著詭秘表情的神像而言，這間屋子簡直可以用極盡奢華來形容……各色極品的珠寶鑲嵌在金帛貼成的牆壁上，片縷陽光穿透金色的紗簾潛進屋內，將這些耀眼的寶石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亦真亦幻的美麗色澤。
房間裏隨處可見用金子和寶石裝飾的家俱，那些桌椅櫥櫃皆不用說，就連軟榻的邊緣也用黃金細細描摹出恣意纏縱的花紋，一種毫不掩飾的奢侈尊榮就在這些金光閃閃的東西裏，被無限放大到令人側目的程度。
“冷不冷？”
“不冷。”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
“……”
“怎麽了？”
“你在發抖。”
沉默，緊緊靠在辛莫藍伽的懷裏，手臂不自覺的收緊，好像她會突然消失一樣，使勁的抱著她。
感受到來自艾希雅的不安，辛莫藍伽想笑著安慰她，卻發現自己與她一樣，緊張，不安，無措。
“我……很害怕。”艾希雅咬著唇，輕聲說。
“別怕，有我在。”
“我怕自己會控製不住哭出來，那怎麽辦？”
“那就哭吧，誰也不會笑話你。反正大家都知道，大神官是個愛哭鼻子的小丫頭。”
“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就是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要有良好的心情，這樣死的才漂亮。”
驀然坐直身體，黑色的眼中帶著薄怒，慍色悄然爬上眉梢，艾希雅沉默不語。
“我說錯了，別生氣。”拉起艾希雅的手，被她抽了回去，又厚臉皮的拉過來，辛莫藍伽笑嘻嘻無賴的開口。
“今天這種日子，怎麽能說這麽不吉利的話，真是越來越糊塗。”氣的偏開臉，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可是就連對著她的方向，艾希雅都覺得自己快氣炸了。
“是，是，我亂說話，該罰該打。你別生氣，小心身體，要不然罰我一個月不能騎馬，好不好？”她耍賴的說，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般怯怯地拉著艾希雅的袖子左右搖晃著，表情有些忍俊不止的可憐。
無奈的笑出聲，嬌嗔的輕拍辛莫藍伽的肩，艾希雅剛想開口，一旁的侍女悄悄走到帷幔前，小聲提醒道：“王，時辰到了。”
隻是這樣輕輕的一聲，卻讓倆個人如同施咒般怔忡在當場。
輕咬著唇，艾希雅揚起明媚溫柔的笑，緩緩開口的同時，手掌從辛莫藍伽的肩膀滑下，靜靜垂放在自己的腿上。
“去吧。”她說，溫柔如水的眸子盈著一層霧氣，迷人的繚繞在那片墨色璀璨的幽深眼底。
猶豫，片刻後從軟榻上起身，低頭看著安靜隱忍的艾希雅。眉心輕顫，目光凝煉著隱約不定的灰色光芒，片縷黯然劃過眼底時，她忽然俯下身。
“好好聽著，亞述人對神的崇拜。”她說，一個吻落在艾希雅的額際，毫不避諱一旁侍女閃閃爍爍的眼神。
“好。”輕聲應著，抬手，柔軟的掌心劃過她的臉頰，指尖碰到她耳邊的卷發，小心的幫她理好。
直起身體，朝著帷幔走去，步履輕盈中透著不容質疑的堅定。
灰色的眼沉澱著金色帷幔的燦爛，一片金色融化蕩漾在眼底，爛漫的宛如天空下無限明媚的陽光……溫暖，璀璨，亦是疏淡的遙不可及。
回頭，凝望著軟榻上神情緊張的人兒，艾希雅美麗的臉上因為緊張不安而泛起紅暈，微蹙著眉，卻還是無損她豔麗的容顏。
輕輕的笑起，辛莫藍伽緩緩收回視線，朝著那逐漸拉開的金色帷幔揚起一個無所畏懼的張狂笑容，一如沙場上那個強勢桀驁的年輕將軍。
三道帷幔，安靜有序的依次拉開……耀眼的金紗，沉默的紫簾，張揚的紅幕……一層一層悠悠的被拉起……如同天邊的雲彩，緩慢優雅的退到天際，為一輪嬌陽讓出最明亮的天空。
陽光，從紅色帷幔的縫隙擠進室內，隨著那幅豔如鮮血的帷幔完全拉開，爛漫的陽光夾著微風襲卷而來，刹那的失神在她平靜的臉上出現，隻是刹那間又轉為鎮定自若的微笑。
邁步的瞬間，她的笑在眼底綻放，明媚宛若天上的陽光，熾熱的耀眼，透著自信和堅定的氣息。
隨著邁步間，呼吸微微有些起伏不定，辛莫藍伽握了握拳，踏著鋪灑在青白色大理石上，如同金沙般連綿起伏的陽光步上了半圓形的露台。
頃刻之間，腳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還有被妝點一新的皇宮廣場，以及那些神情肅穆全副武裝的戰士，整齊排列簇擁在廣場的四周。
人的海，寂靜無聲。
那些閃爍不定的目光，那些緊張凝重的呼吸，隨著流淌的風聲，靜悄悄地落進她冷然而倨傲的灰色眼底，莫名的讓辛莫藍伽目光輕輕一凝，不知是因為人潮裏流動的不安氣息，還是因為頭頂過於耀眼的陽光……
鮮豔的花朵將平日裏守備森嚴的廣場變成一片花海，陣陣香味隨著微風襲進胸腔，適時的化解了辛莫藍伽因那些攢動的人頭和閃爍的目光，而突生的不安。
廣場中央巨大的噴泉，不斷噴灑著水花，那些剔透的水珠反射著陽光，宛若不斷跳動的珍珠，成捧的流瀉而下。
安靜，萬人齊聚的廣場上，竟然可以清晰的聽見風聲，一種讓人心慌意亂的寂靜在人群裏流淌著……隨著那些沉澱了茫然不安，以及錯愕緊張的視線，隨著他們仰視著寬闊露台的臉龐，隨著他們莫測的神情，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
俯看著人群，單手搭上身前反射著陽光的雪白色圍欄，被陽光照射的已經微微發熱的欄杆，在掌心冒出的一層薄汗下顯得更加滾燙。
眯了眯眼，一閃而逝的擔憂劃過波光粼粼的灰色眼底，扣在欄杆上的手指驀然收緊，指尖下傳來大理石細膩的紋理帶來的冰涼質感，辛莫藍伽感覺自己的呼吸微微有些窒息。
風，在廣場上空盤旋著，帶著妖冶的香氣，和一絲悻悻然的傲慢。
“亞述王萬歲！”驀然之間，不知從何處響起一個喊聲。
半刻的寂靜之後，如雷似潮的聲浪淹沒了廣場上空的風聲，以及人們的呼吸。
那一聲聲海嘯般起伏的“亞述王萬歲”的呼聲，真實的點燃了人們心中的崇拜和敬仰。對於以膜拜戰神“阿舒爾”為驕傲的亞述人來講，此時此刻站在露台邊緣俯瞰著他們的人，不僅僅是他們的國王……她更是帶領著軍隊，以生命和信仰抵禦了赫梯人，埃及人，巴比倫人，以及其他侵略者的英雄。
辛莫藍伽今天能站在這裏，是神的選擇……她，當之無愧。
海浪，排山倒海的聲浪。
她根本不用開口，因為廣場上空沸騰的狂浪早就因為她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翻騰出一波一波的巨浪，狂熱的氣氛，幾乎能夠讓人窒息。
熱烈如火的氣氛將空氣點燃，幾乎是在同時，無數花瓣如雨般飄落空中，那些翻卷糾纏的彩色花片，將蒸騰著熱浪的廣場變成了花的海洋，在一聲高過一聲的浪潮中又平添了一份曖昧的妖嬈。
微笑著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有那麽片刻，辛莫藍伽明白了權利誘人的地方……人們崇拜到瘋狂的眼神，恣意高喊的熱情，還有那些經由這些眼神和聲音刺激而出的，無法忽視的俯瞰眾生的欲望。
這是王權才能賦予的力量，亦是王權才能賜予的人生。
她，已經站在了這個地方，已經……無處可退。
她會麵對，為了守護那個她深愛的人，她將自己奉獻給亞述的未來，以及亞述的眾神……
這是虔誠的交換，如同艾希雅從死神的手裏換回她的性命一樣。
完美，亦殘忍。
這，就是所謂無法逃開的命運，無法擺脫的人生吧……總會在該來的那天降臨，任誰也無法回避。
一抹雲卷雲舒的弧度在薄薄的唇邊展開，上前半步，雙手搭上精致雕琢的雪白色圍欄，她目光如炬地注視著腳下的一切，淡然的眼神，威嚴凜冽……
風，放肆的吹起，輕輕托起她金色的長袍擦著白色的欄杆自由的揚起，那頂照耀在陽光下，流光異彩的王冠默默無言地宣告著一國之君的尊崇和權利。
一國萬疆的權利之巔，君臨天下的王者之位。
陽光灑在發上的光影，變幻成薄薄的暗紅色蜿蜒在棕色的卷發上，隨著那些自由卷曲的頭發散發出幽幽的光澤，伴隨著迎風飛舞的長袍一同兀自晃動，輕柔地刮擦著她的臉頰，悄無聲息的藏起她眼底一閃而逝的悲涼……
身後，那道隨風輕舞的金色薄紗後，一雙含淚的眼靜靜朝著風吹來的方向……顫動的唇強壓著快要衝口而出的嗚咽，任由一行一行滾燙的淚在那山呼海嘯般的狂潮聲中，悄無聲息地劃過臉頰，摔碎在冰冷的手背上，蜿蜒地消失在純白色的裙邊。
命運，終究沒有放過她們，它帶著頑皮的微笑將她們推上了風口浪尖，就在她們掙紮彷徨的時候，它卻在逗揶戲謔地嘲笑著她們。
也許吧，她們是脆弱的人，不能抵抗住神的安排……
然而，隻要她們在一起，隻要她們永不分離，她們就算羸了。
不論這樣做，她們要付出多麽大的代價，能牽著彼此的手，聽著彼此熱烈有力的心跳聲將這一生走完……她，就滿足了。
相信，此刻那個站在露台上，接受著萬人敬仰膜拜的人，亦是如此的想法。
淡笑，隨著風中的花香味，悠然的朝著那個背影，艾希雅緩緩展開一個笑容……輕輕如風，推開愁悶，漣漪起幸福恬靜的溫暖，伴隨著微風中的陽光在身邊蕩漾散開。
大典結束一個月後，庫侖塔帶著艾希雅口述的書信，以及辛莫藍伽親自簽署的通商協議，踏上了遠去孟菲斯的迢迢長路……千裏沙漠，遙遙千山，此刻重新走上一遍，卻是完全不同的心情，沒有了陰謀詭計，隻有坦蕩蕩的真誠。
冗長的隨行隊伍中，除了隨行官員，侍衛和侍女以外，還夾帶著亞述以示真誠，經心挑選出來的幾十車送給法老的禮物，那些不計其數的珍奇珠寶，流光異彩的金銀飾品器皿，精美絕倫的布匹彩棉，甚至是大小數十尊純金打造鑲滿寶石的神像，這些東西足足裝了五十輛馬車。
然而，這些滿當當的馬車裏，有五輛馬車直接跟在庫侖塔的馬匹後，被侍衛重兵看護著。沉重的車身在沙地裏留下深深的車轍，與風沙中搖動的駝鈴聲，模糊在烈日下。
鐵器，從赫梯傳入兩河後，被亞述這個以軍事為主要發展方向的國家利用到了極致。所有亞述人出現的戰場上，除了那些勇猛果敢的戰士讓敵人頭痛不已外，還有就是他們手裏無往不利的鐵製武器和盔甲。
鋒利的刀劍，堅硬的盔甲，未出擊就已經將戰場的勝負握緊了一半。
這五車重裝護衛的馬車裏，就裝著上千把鐵製武器，和十件盔甲……一個微小的數量，隻是為了給蒙西斯特作為參考。
辛莫藍伽親自將鐵製武器的淬煉方法交給了庫侖塔，讓他送給蒙西斯特，不得不說，這是最大限度表示了祈望和平的行為。
對於一個以武力治天下的國家來講，武器的製造就是他們的最高機密，現在辛莫藍伽卻將它拿出來與別人分享，除了表示求和的意願，也許還是為了一個人……
她從法老的手裏帶走了他未來的皇後，從某種意義來說，這已經足夠讓身為艾希雅未婚夫的蒙西斯特揮軍征討……雖然他兵臨尼尼微城下，但是最後還是退兵撤回了孟菲斯，並且同意艾希雅留在亞述。
對於一個法老來講，這是一個帶著羞辱的退步。
一直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艾希雅到底是怎麽說服蒙西斯特同意她留下來。不是她不想問，而是害怕問了會傷了艾希雅的心……背井離鄉，告別親人，甚至叛離祖國的行為，對於深愛著埃及的艾希雅來講，已經是最大的傷害。
這個傷害，辛莫藍伽不想再提及。
側目，灰色的眸子沉澱出白色的雲彩悠然飄過的身影，散漫，自由，有種漫不經心的優雅。
凝望著天空，深深的呼吸，揚起嘴角的同時，侍女為她推開眼前的金色大門。
微風在身後漾開，抖散腳邊的陽光，隨著她穩健沉著的腳步，縱深入金壁輝煌的太陽殿，在一片影影綽綽連綿著不斷躬身行禮的人群間，辛莫藍伽擒著淡然隨意的微笑踏著腥紅如血的地毯，身後的陽光輕擦著她的肩膀飛躍而過，溫柔留戀地撫摸著不遠處那張黃金王座……
眼神輕閃，燦亮如雪的光芒自眼底那圈灰色波濤中綻放而出時，唇邊的笑亦張揚凜冽……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踏上了君臨天下的王座……
終究，為一個人覆了天下……
踏碎信仰和夢想，為的隻是一個笑靨奇皅……
誰的懷抱，容得了一個天下……
卻難容一盞淚光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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