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蒙西斯特的埃及大軍在連日高溫和風沙的追逐下,比預計時間晚了十天才抵達了曼哈。一路上有士兵因為酷熱倒下了,數量極少,但是對於漫長的路程而言,這個數字還會不斷的向上增加。

四十萬大軍的部隊駐紮曼哈城外,幹淨的水和可口的食物能夠幫助年輕的士兵們恢複體力,在這裏他們隻會休息一個晚上,這個夜晚將是他們在埃及境內的最後一夜。

他們之中,有些人會永遠留在異國他鄉陌生的土壤裏,再也無法踏上這片富饒神聖的家鄉故土。

所以,今晚的營地裏特別的安靜,一種傷感的氣氛在空氣裏彌漫開來,在沙漠中不斷呼嘯的夜風中,讓人無法熟睡。

蒙西斯特拒絕了進城休息的提議,執意與部隊一同駐紮在城外,做為一個統帥,他深知這一夜,對於所有人都有著如何重要的意義,他亦是……

從大帳中走出來,示意侍衛不用跟著,踩著柔軟溫熱的沙礫他獨自朝著沙漠走去,腳邊的火堆“劈裏啪啦”的燃燒著,士兵們都回去睡覺了,除了站崗的士兵,營地裏看不見一個人影。

隨意的來到一個沙丘邊緣坐下,他望著漆黑的前方,幽暗深邃中仿佛藏著無數隻獸,張著大口等著獵物靠近,凜冽的風聲像是它們的咆哮,撕扯著空氣,更加猛烈的撕扯著人的呼吸。

“王,已經晚了。”克阿圖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沒有回頭,蒙西斯特輕輕的開口。“過來,陪我坐坐。”

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坐下,克阿圖循著蒙西斯特的目光向前望去,一片荒蕪,生命在這片沙海裏顯得脆弱又渺小。

“你一直不同意進攻亞述,擔心的就是它們吧?”抬手指了指前方,蒙西斯特轉頭看著身邊的克阿圖,黑亮的眼沉鬱著比夜色更暗的色澤。

“是,臣了解沙漠,它是自然送給人的敵人,與大海一樣是無法戰勝的強勁敵手。”

沉默不語,蒙西斯特伸直了雙腿,手掌撐在沙地上,細密的沙礫翻滾著將他的手緩緩覆蓋,不著痕跡的。

“克阿圖,你應該明白,艾希雅落到亞述人手裏是多麽危險。別人不知道這層厲害關係,難道你也不懂嗎?”他問,壓抑著想要爆發的聲音,在寂靜的沙漠中透著冰冷。

“是,臣一直不讚同進攻亞述,是因為許多擔心。但是這次大神官被亞述人擄走了,臣一定會協助王將她帶回來,臣會竭盡全力,臣已經做好了與亞述人同歸於盡的準備。”低低的說,克阿圖望著蒙西斯特的側影,目光閃了閃。

側目,他牽著嘴角笑了笑,伸出手輕拍克阿圖的肩,朗聲說道:“什麽死不死的,我們都會活著回到這裏。還沒開戰,別說的那麽悲觀。”

頷首,寬厚的臉龐揚起笑容。“是,臣會記住王的話。”

點頭,相視而笑。

視線調向空中,滿天星辰靜靜守候著這片荒蕪的沙漠,星星點點的光亮雖然微弱卻執著,如同一個忠誠的衛士,亙古不變的守護這屬於夜晚的一方寧靜。

辛莫藍伽變了,這是艾希雅幾天來得出的結論。

她仍然很忙,卻會在中午或是晚上來陪她一起吃飯,甚至下午還會陪著她說說話,即便所謂的說話,其實是大部分時間兩人沉默的坐著。

但是,她仍然會來,有時還會帶著阿述新帕一起來。

那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小小年紀說出的話,卻是大人有時都不會想到的,特別是那張尚顯稚嫩的臉上,出現大人的表情時,真是讓人忍俊不止。

與此同時,艾希雅也隱隱覺得心痛這個從小失去雙親的孩子。他甚至都已經記不得父母的長相了,這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但是年少的阿述新帕從未表現出悲痛。他很快樂,無憂無慮的成長,甚至是帶著囂張的氣焰在長大……不得不說,任何一個在辛莫藍伽身邊的人,都有一點這種特質。

自信的張狂,倨傲的囂張,耀眼的頑佞……很真實的感覺,如果放在別人的身上,艾希雅也許會覺得討厭。但是,混合在辛莫藍伽的身上,卻異常的有趣,甚至有點……可愛。

抬眸,有些慶幸正坐在涼亭裏的人,不知道自己找了這麽一個詞來形容她,否則真難想像,辛莫藍伽會是一幅什麽表情,大概會像見了鬼一樣。

“不行,重來。”阿述新帕一把推翻棋子,糊亂的抹了抹棋盤。

“幹嘛重來,輸了就輸了,你連下棋都輸不起,還算個男人嗎?”辛莫藍伽端起桌邊的杯子,笑著湊進唇邊,眼角瞄向葡萄架濃蔭中的軟椅上,一襲淡紫色的裙角在風中輕輕飄蕩。

一邊重新擺放石英石做成的棋子,一邊嘀咕道:“昨天你還說我是小孩子,怎麽今天就成男人了?就是地裏的莊稼,也不會長的這麽快啊,女人的大腦就是奇怪。”

一道銳利的目光掃過阿述新帕的臉,他立刻識趣的禁聲,繼續擺著棋子。

放下杯子,猶豫,還是起身繞過石桌朝著軟椅走去。層疊的葉子擋住了烈日,投射出一片妖嬈斑駁的濃蔭,在那襲紫色裙擺的搖曳中,透出一份涼爽的愜意。

“累不累,回房間去躺著吧,小心著涼。”拿起椅邊上的薄毯輕輕給艾希雅蓋上,淡黃色的絨毯下隱約起伏著一個形銷骨立的輪廓。

這場傷病讓原本就單薄的艾希雅整整瘦了一大圈,沉陷的雙頰透著掩飾不去的虛弱,不過那雙黑曜石般幽暗的眼睛,依舊閃爍著迷人的光澤。

微笑著搖頭,示意她坐下,看著她問道:“那天聽侍女說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麽事情?”

眨了眨眼,蜷起腿,甜甜的笑容在眼中,似有若無的優雅。

“她們在議論你。”

辛莫藍伽不以為意的挑了挑眉,笑著問道:“議論我?”

點頭,很認真。“議論你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好看。”

侍女以為她睡著了,就在窗外小聲的聊天,原本昏昏欲睡的她,在聽見辛莫藍伽的名字時,忽然清醒了,靜靜躺在床上聽著侍女私底下怎麽評價這位亞述第一將軍。

“真無聊。”起身,抬頭觀察著葡萄架,似乎是在找什麽,片刻後向前走了幾步,伸手摘了一串葡萄下來。

半透明的紫色皮,緊繃繃的包裹著香氣,一粒粒都透著讓人垂涎欲滴的色澤。

掩著嘴輕輕笑出聲,清脆的聲音,引來阿述新帕的目光,他丟下棋子,朝著她們走過來。

“笑什麽呢?”他問,伸手從辛莫藍伽手中的葡萄裏摘了一粒,扔進嘴裏,惹得辛莫藍伽一個白眼。

“阿述新帕,你覺得她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好看?”突然話鋒一轉,艾希雅看向他,彎成新月的美眸裏蕩漾著夏日的明媚陽光。

顯然因著艾希雅的問題,阿述新帕略微驚訝地挑了挑眉,繼而偏頭看了看辛莫藍伽,她正在撥葡萄的皮,低著頭,似乎對於他們之間的談話完全沒有興趣。

撓撓頭,笑的為難,阿述新帕咕噥著。“我又不是女人,怎麽知道她穿什麽好看。要我說,穿盔甲最好看,威風凜凜的。”

忽然聽他這麽一說,艾希雅有些期待辛莫藍伽穿著盔甲的模樣了,女子穿上沉重卻耀眼的盔甲,持劍與男人一同在戰場上拚殺,那該是怎樣一種英姿勢颯爽的震懾,不知道穿著盔甲的辛莫藍伽在戰場上又是一種怎樣的風情。

唇邊一涼,愣,看著嘴角的東西,艾希雅的視線有那麽片刻叫做局促無措。

“看什麽,吃不吃?”不耐的口氣,猛然提醒還在發呆的艾希雅。

張開嘴,葡萄滑進口中,甜中帶著一絲酸頃刻間溢滿齒間,一抹淺笑在艾希雅驀然漲紅的臉上漾開。

而辛莫藍伽的臉上,瞬息之間綻放開來卻是透著絲玩味的調笑,惹眼的笑容。

“我也要,你撥給我吃。”阿述新帕的聲音在兩人間響起,他對著辛莫藍伽笑的讒媚。

“架子上多呢,自己摘去。”摘下一粒,小心翼翼的將皮撥掉,眼皮都沒抬一下。

皺眉,沒好氣的說:“哼,小氣。”說完,轉身朝棋盤走去。

笑意盈盈的望著他們倆個總是這樣沒大沒小的鬥嘴,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仿佛一家人歡聚享受著天倫之樂,艾希雅即羨慕,又有些嫉妒。

“肩膀感覺怎麽樣了?”

“好多了,還有一點疼,不礙事了。”

“是嘛。”她笑了笑,斂眼,視線投在手裏的葡萄上,將上麵最後一絲皮撥開,遞到艾希雅的麵前。

眼神閃了閃,輕輕含住,唇不經意間碰上辛莫藍伽的指尖,艾希雅臉一紅,急急偏開臉。

“嗯……那個……”舉在半空的手,慌忙地收回來,辛莫藍伽忽然有些結結巴巴的,忘記了自己剛才想說什麽。

沉默,葡萄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垂懸在軟椅邊的長裙在風中輕輕擺動,帶著一片活色生香的妖嬈,潛在一些花香與果香交雜的香味中,妖嬈的如同艾希雅偷望辛莫藍伽的目光,一絲迷蒙,一絲不知所措……

就在唇與指尖不經意觸碰的刹那間,她感覺到來自辛莫藍伽微涼指尖的一絲輕顫,似乎輕顫著的還有自己的心思……

就那麽輕輕的一顫,似乎有什麽東西從四麵八方襲來,撩了夏日午後的清悠,亂了呼吸裏規律的節奏,燙了眼神裏平靜的溫度。

“薩米都知道令符的事情,孟菲斯有叛徒。”艾希雅瞄了一眼涼亭下的阿述新帕,輕輕開口打破沉默,辛莫藍伽一怔,皺眉看她。

似在思忖,沉吟半晌,她壓低聲音,視線同樣望向正在自戰自迎玩的不意樂乎的阿述新帕。“誰?”

“阿普赫拉特。”深深歎息,輕輕蹙眉,愁容深鎖在眉宇間,繚繞不去的悲傷。

一驚,埃及的宰相,竟然是亞述的奸細。

“確定了?”

“應該沒錯。”

手裏的葡萄被丟在軟椅邊的桌上,拿起桌上的銀壺洗手,一縷清涼幹淨的水纏繞上指尖,她低著頭,斂眼看著水流從修長的指縫間滴落,動作悠然。

“你打算怎麽辦?要不要告訴蒙西斯特?”放下銀壺,她問,看著艾希雅的眼底有片海洋般洶湧的波濤在翻騰。

無奈的笑,向後一靠,艾希雅淡淡的開口,聲音有些悵然。“我能做什麽,我連尼尼微都出不去,又怎麽通知蒙西斯特?”

手指在腿上輕輕打著節拍,斂眼,片刻,她堅定的說:“我來想辦法通知他。”

怔,瞠著目,瞬時又換上一幅似笑非笑的麵孔,眼底透著無盡的感慨。“你瘋了嗎?你這樣做就屬於通敵,如果讓薩米都知道了,你是死罪一條。”

“不會讓他知道。”

“辛莫藍伽,你為我做的夠多了,你沒義務去冒這個險。”忽然感覺很無力,不知是肩上的傷又開始痛起來,還是心裏有什麽一點一滴的溢出,直逼眼角快要絕堤的酸脹。

想笑,卻隻是牽了牽嘴角,艾希雅眼底的光芒,深深灼傷了她的眸,在毫無意料的時候。

“就算是為我失信在先的懲罰吧,你不用擔心,我知道該怎麽做,絕不會讓王知道的。”停了停,她起身繞過軟椅,走到葡萄架邊,那是一片寬闊的水域,叢叢連連生長著茂盛的青草,一些叫不出名的小花一簇一叢的散落在綠草之間,引來蝴蝶上下鄱飛。

“給我一件信物,讓蒙西斯特對我的話能確信無疑。”

猶豫,沉默。“謝謝。”

低頭笑出聲,轉身歪著頭打量著艾希雅,片刻後輕輕頷首,對於艾希雅沉重的目光不以為意,戲謔的語氣一如既往不變。

“能為大神官效力,是小人的榮幸。”

愣,隨即笑意灩瀲,斑駁陸離的陽光下,一層淡淡的紅暈在精致嬌好的臉上散開,輕盈的好似一抹夕陽餘輝蒙上臉頰,連同黑色的眸子,也在微風中驟然明亮開來。

綻放的微笑後是艾希雅一絲惘然若失的愁,不知何時駐進心間,更不知因何而來,卻清晰的不容她逃避。

如果,她說,她們之間是友誼……那這份跨越沙漠,跨越國界,跨越仇恨的友誼,是否最終會消失於茫茫的戰火之中。

如果,她說,她們之間這說不清理不明的感情,不是友誼……那麽,艾希雅不願意繼續想下去,她沒有勇氣,她寧願懦弱的屈從於現在的小小滿足……

滿足於陽光下那張永遠自信狂妄的笑臉,在那雙淺灰色的眼眸裏折射出的燦金中,她放縱自己的靈魂恣意的沉淪,放肆的覬覦那雙手臂帶來的溫暖,在片刻休憩於那懷抱時,她對自己說……

就這樣好了,一下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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