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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嘀……”早上七點,鬧鍾準時響起。
我努力撐起沉重的眼皮,縛靈籠和那個人出現之後,我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啊。昨天晚上又一次被拖進了縛靈籠的幻境裏。
還好他保留了最後的理性,並沒有像白天說的那樣真的殺了我,不然我就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冤的冤死鬼了吧。可是,縛靈籠對於它的主人我一點都不友好啊,除了一個在那家夥麵前毫無用處的保護罩外,什麽都沒有給我,反倒讓被拖進幻境裏的我每次起床都覺得全身乏力。可惡,今天可是最慘的周一啊。
我一邊刷牙,一邊看著鏡子裏自己稍微有些發黃的頭發,不由得感慨,果然還是那個人那樣烏黑如墨的長發更好看呢。啊,我怎麽又想起那家夥了……
“人類,你竟敢用‘那家夥’稱呼我!你不要命了嗎?”腦海中響起了他的聲音,有一絲沙啞,像是剛睡醒的樣子。
“剛睡醒就開始嚇唬人。你又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怎麽知道要怎麽稱呼你啊。”含著牙膏,我口齒不清地回答他。
他卻聽懂了,清了清嗓子:“我的名字,豈是你這區區人類就能知道的。”
“是是是,那我要怎麽稱呼您呢?”
我提不起勁來跟他鬥嘴,敷衍地回應完他,才快速收拾幹淨自己,拿起書包就趕著出門去學校。
清晨的公交車站並沒有幾個人,這也是我特意趕在聶氏最早一班班車到達之前出門的原因。雖然要起得更早,但是空**的電梯和車廂都使得我覺得輕鬆。上車後,我徑直走到了倒數第二排靠窗的座位坐下,看著車窗外好像蒙著薄紗的風景,隨著車子顛簸的節奏,我有些昏昏欲睡。
“靈妙,這就是你的新家了,喜不喜歡啊?”劉阿姨單手抱著三歲的我,推開門給我展示自家的樣子。眼前的景象讓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劉阿姨穿過我的身體,我才意識到浮在空中的我正在經曆一場十分不美好的夢境。
“喜歡。”三歲的我摟著劉阿姨的脖子,甜甜地笑著。院長媽媽說了,在領養家庭要乖。“喜歡就好,我們去看看你的房間吧,是粉紅色的。”旁邊的李叔叔熱情地開口招呼。
房間全部被刷成粉紅色,公主**放了很多小熊娃娃,地上還有一輛兒童三輪腳踏車。三歲的我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黑黑的眼睛裏閃爍著名為幸福的光。三歲的我天真地以為這裏以後就是我的房間了,是我的家了,現在看來卻是十二分的諷刺。
“靈妙喜歡嗎?爸爸特意為靈妙刷成粉紅色的哦。”
“嗯?嗯!喜歡。”
“哈哈哈,靈妙以後就是爸爸媽媽的女兒了。等手續辦好了以後,靈妙就是爸爸媽媽的李靈妙了。”劉阿姨溫柔地拍了拍我的頭,把我放了下來讓我自己玩。
“我不是傅靈妙嗎?”
“你是爸爸媽媽的女兒了,當然要跟爸爸媽媽姓啊。”
是了,是了,我馬上就要說出改變我命運的話了。
我盤腿虛空地坐在三歲的我身後,身形幾乎和她重疊,兩個我同時一字一句地說:“可是,劉阿姨姓劉,李叔叔姓李啊,我不能姓傅嗎?”李叔叔的笑容隨著我的話漸漸僵硬在臉上,努力想要說些什麽,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話來緩解氣氛。劉阿姨的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了,深呼吸了兩次才壓住自己的怒氣。
“你為什麽要姓傅呢?”
“因為傅靈妙是……”
三歲的我抿緊了嘴,將後半句話吞進了肚子裏。事實上,劉阿姨跟李叔叔都明白我要說什麽了。
“嗬,還好手續還沒辦下來。”劉阿姨麵無表情地扔下一句話,從包裏拿出手機,走出了房間。
“那個……靈妙啊,別哭……”李叔叔尷尬地想要安慰我,伸出了手又半路縮了回去。
原來當時我哭了啊?我都沒發現呢,三歲的我直直地看著李叔叔,紅紅的眼睛裏寫滿了困惑,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在粉嫩的臉頰上拖出了長長的淚痕。
“三歲的孩子既然能夠背出圓周率,會記得其他的事情,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但是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也沒有人來擦幹三歲的我臉上的淚痕。
“傅靈妙!傅靈妙!你要下車了!傅靈妙!”耳邊傳來周冕殺豬般的呐喊,我猛然驚醒,看見窗外熟悉的校門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到站了。
我倉皇地擦了擦臉,幹的。然後拽著書包跑下車,周冕已經站在後門等著我了。
“你怎麽回事啊?要不是我突然看見你,你今天要睡過站遲到了。”周冕不客氣地敲了敲我的腦袋。
“沒,昨天沒睡好,大概。”我勉強地擠出一絲微笑,不太想說話。過了這麽多年,當我再次回想起第一次被領養的事情,也還是不能釋懷呢。
“你上課的時候可別睡著了。今天是趙岩大魔王的課,他再喜歡你,你要是睡著了,他照罵不誤的!”
“知道了。”我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忘記剛剛的事情,快走了兩步,跟上周冕的步伐,一起走向教室。
空調的暖風吹在我身上,讓我覺得格外的舒服,我抬頭看了看周圍,我已經不在教室,而是站在一個歐式風格的客廳裏。我歎了一口氣,還是在趙岩大魔王的課上睡著了啊。
大屏電視機並沒有開,大理石茶幾上放著一疊育兒的書,布藝沙發上坐著一個穿著舒適睡袍的孕婦,臉上帶著靜謐的微笑。一個穿著小洋裝、披散著頭發的小女孩從二樓跌跌撞撞地跑了下來。
“裏麵到底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啊?”她飛快地撲到沙發上的孕婦身上,小手摸著孕婦的肚子,天真地發問。
“慢點兒,別摔了。”孕婦溫柔地摸著小女孩的頭,把頭發撫到她耳後,“靈妙希望是弟弟還是妹妹呢?”
啊……這個小女孩是五歲的我啊。我認真地看著沙發上的孕婦,想要把她溫柔的樣子印在我的腦海裏,這是我的雨欣媽媽啊。
“當然是弟弟!靈妙,你自己去玩,不要纏著媽媽,媽媽累了。”從院子進來的奶奶剛好聽見,搶在我之前回答了。
我抿著嘴,乖乖從雨欣媽媽的身邊起來,坐到遠處的單人沙發上,雨欣媽媽抱歉地朝我做了一個鬼臉。
“你也是,好好在自己**躺著,當心我寶貝孫子。”
奶奶一揮手,示意張姨扶媽媽回房間。
五歲的我沒有抬頭,獨自坐在單人沙發上,用手指頭摳著沙發縫。我飄動身子,想要跟著雨欣媽媽一起進房間,眼前的場景卻突然發生了變化……
“媽媽,弟弟好大的力氣,一直抓著我的手,好緊好緊。”
“因為弟弟喜歡你呀。”
“我也喜歡弟弟。”
“你怎麽又進來了?你洗手了嗎?沒洗手不要碰弟弟!快去洗手。”領著朋友進房間的奶奶,看到我不禁皺著眉頭,像是看到什麽礙眼的東西。
“洗過了的。”五歲的我嘟囔了一句,但還是乖乖地退出房間,打算去洗了手再來。
我飄在空中,幾次伸手想要把門關上,可惜我的手毫無實感地穿透了門板,最終也沒能阻止五歲的我聽見門裏的對話。
如果當時沒有聽見,會不會……不,聽沒聽見都不影響我注定要被送回院長媽媽那裏。“這就是傅靈妙吧?還敢頂嘴,又不是一個姓,能不能養親啊?”跟奶奶一起來的朋友小聲地對奶奶說。
“許姨,靈妙很乖的。”媽媽忍不住出聲反駁了一句。
“每次看著我就一副死人臉,誰知道她是真乖還是假乖。別管她,別嚇到了我寶貝孫子……寶貝兒,你看,許奶奶來看你了。”
奶奶小心翼翼地抱起弟弟,一臉寵愛地捏著弟弟的小手向許奶奶揮了揮。
“是你嚇到弟弟了才對。”五歲的我捏著門鎖,手中不斷加大力度,好像要把門把揪下來,壓低聲音憤憤地說。
“傅靈妙!你給我站起來!上課睡得很香嘛,還說起夢話來了!什麽好夢啊?說出來讓我們一起高興高興。”趙岩大魔王一拍桌子,大聲地訓斥著。
同桌黎梓梅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緊張地站了起來,低著頭揉了揉臉,讓自己清醒一點:“對不起。”
“坐下吧,別再走神了。”大概是我道歉太快,趙岩大魔王反倒有些不好再說什麽了。
雖然趙岩大魔王沒有為難我,但是我也實在打不起精神。我有氣無力地撐著腦袋,眼神虛空地看著黑板,腦海裏不斷回想起剛剛的事。一天之內,把我短暫人生裏最不願提起的兩件事通通想起,實在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
下課鈴剛剛一響,周冕就一個箭步竄了過來:“傅靈妙,你到底怎麽回事啊?你太反常了。”
“就是啊,傅靈妙。魂不守舍地想什麽呢?能讓我們‘精英’上課的時候精力不集中,我都忍不住要八卦一下了。你要是年級排名倒退的話,會怎麽樣啊?”坐在前排的淩嬌聽見了周冕的聲音,轉過身來看著我,免不了又是一番冷嘲熱諷。
黎梓梅最見不得淩嬌這副樣子,搶先站起來和她嗆聲:“靈妙就算倒退一百名,也排在你前麵,你有什麽好嘚瑟的啊?!”
“那你又嘚瑟什麽?一副你排在我前麵的樣子,看著好笑。我說傅靈妙呢,關你什麽事啊?”
“你!”黎梓梅本來也不是什麽蠻橫的人,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了,隻能氣鼓鼓地坐下。
對於淩嬌,我從來都是惹不起,躲得起,此刻我更是沒有那個心情去加入這個莫名其妙的戰場。
倒是周冕從來都不慣著淩嬌:“淩嬌,你就別添亂了。靈妙,你昨天幾點睡的?是不是又趕翻譯熬通宵了?”
原本坐著的淩嬌被周冕一說顯然不樂意了,從抽屜裏掏出一個小罐子走了過來,一下甩在黎梓梅麵前,沒好氣地說:“誰添亂了?你問那麽多好像有用似的!黎梓梅,拿杯子去給你最尊敬的傅靈妙泡杯紅茶來提神醒腦、緩解疲勞。水溫別太高了,80℃。”
黎梓梅瞪了淩嬌一眼,乖乖拿著杯子和茶罐去了教室後麵的水房。我看著周冕被淩嬌噎得說不出話的樣子覺得好笑,天底下大概隻有淩嬌才敢在周冕麵前這樣肆無忌憚。
“還有力氣笑?為了那幾個錢把自己搞成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聶氏吃人不吐骨頭呢。明明就是得了別人的袒護,還以為自己多獨立。”淩嬌滿意地調轉槍頭對準我,一陣狂轟濫炸。
“淩嬌你夠了!靈妙,你趴著休息一會。淩嬌,你給我過來!”
看出我臉色不對的周冕一把拽走了淩嬌,不讓她繼續在我麵前說什麽。
直到淩嬌被周冕拉出了教室,我才慢慢鬆開捏緊的拳頭,指甲深深地掐緊掌心,我卻不覺得痛。淩嬌看著任性,做事沒有章法,但是總能一針見血地找到問題的關鍵。
隻是,我為什麽要被她指責呢?
如果不是周冕和黎梓梅關心我的話,不,如果不是我上課走神的話,不,如果不是昨天說出了那樣的話,晚上又被拖進了縛靈籠的幻境裏,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都是因為那個人!都是因為縛靈籠!我抬起手,緊緊地捏著掛在脖子上的縛靈籠,不然把它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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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拋棄我嗎?”腦海中響起了那個人的聲音,和往常不同,聲音小小的,因為緊張而有些顫抖。
幾乎是本能地,我脫口而出:“我沒!”
“我不是故意要拖你進幻境的,你知道我一個人待太久了……”
聲音裏的委屈太過明顯,我甚至能夠想象出那個人低著頭,烏黑的長發快要垂到地上,不安地撥弄著衣襟的樣子。
“你放心,我給它取了名字,就是它的主人。我不會扔掉它的。”我鬆開捏著縛靈籠的手,小聲地說。
“真的嗎?”
“真的,你以後別把我拖進幻境裏了。每次我都覺得好像被車攆了一樣,累到不行。”
“以後不會了。”
“茶來了,靈妙,快趁熱喝了,我排了好久的隊呢。”我還想說些什麽,泡好茶的黎梓梅已經端著茶回來了。
她像是獻寶一樣,把紅茶遞到我的麵前:“聞著特別香,淩嬌的紅茶一定很好。你快喝,喝了精神就好了。”
看到黎梓梅這副讚不絕口的樣子,我有些好笑,明明剛才還跟淩嬌較勁,這才一會兒工夫,就完全變了個臉。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推銷什麽靈丹妙藥呢。”
黎梓梅嘿嘿地傻笑了一會,把小茶罐送去淩嬌的桌上。我端起杯子,一陣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淺淺一口喝下去,一陣甘甜順著喉頭滑下,慢慢擴散開來,倒是真的覺得神清氣爽了不少。
一杯紅茶下肚,身上的倦意褪去了不少,就連剛剛的陰鬱也因為紅茶的清香而消散了。頭腦清醒的我再一回想剛剛和那個人對話,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他的話實在是太反常了,剛剛我果然是昏了頭了,那個人怎麽可能會一副委屈的樣子?他隻會張牙舞爪地叫囂著,我要是不放了他,他就殺了我。
直到上課鈴響,周冕和淩嬌才走進教室。我舉起杯子向淩嬌示意了一下,做出了“謝謝”的嘴型。
淩嬌看見了,毫不意外地翻了個白眼。誰知道被順著我視線看過去的周冕看了個正著,惱怒的淩嬌立馬轉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隻覺得自己無辜,訕訕地笑了一下,趕緊低頭翻書。
還真是要感謝那一杯紅茶,聽了一上午的課,我一點也不覺得累。雖然學校離聶氏大樓不遠不近,但是我一般都是在學校午休。
帶著自己做好的便當,我跑去學校的老圖書館,準備享受我的午休時光。因為新的科技大樓建成,圖書館也從這兩層的紅磚房搬進了大樓裏,這紅磚房自然也就荒廢了。
也不知道當初的修建者是不是想要土洋結合,給老圖書館修了一個露天的旋轉樓梯可以直接走上二樓。在這L型的房子中,挖了一個8字形的水池,最窄的地方可以一步跨過去,裏麵養著一群錦鯉。
從老圖書館的二樓可以輕鬆地跨過護欄跳到旁邊那幢矮房子的房頂上,矮房子已經荒廢很多年了,四麵牆上都爬滿了藤蔓。我最喜歡的就是矮房子的房頂,坐在邊緣的地方,腳懸空掛著感覺前所未有的自在。坐在中央的位置,就可以完全躲避別人的視線。
吃完便當,我正打算躺著休息一下,腦海中突然出現了那個人的聲音:“我叫洪澤。”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在告訴我他的名字,不由得笑了:“我不過是區區人類,你怎麽可以輕易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呢?”
“你!昨天是我反應過度了,我隻是……我隻是……”
“你隻是還沒編好吧,昨天分明一副要殺了我的樣子!”
“不是的!我本來以為你是把我關進來的那個人,我才會那樣對你,但是,時間好像過得比我想象的還要久。你隻是一個誤打誤撞給這玩意兒取了名的普通人類。”洪澤的聲音低低的,沒有了往日的生氣,顯得有些懊惱。
我猜不出來他是在懊惱時間過得太快,還是在懊惱昨天那樣對我,又或者是在懊惱我是一個沒有用處的普通人類。
“我希望你能放我出去,我本是守護龍王廟的守護神,負責傳遞人類的心願。但是那年,有一夥人闖入龍王廟尋求庇護,我眼拙沒能認出他們是盜賊,庇護了他們。誰知就這樣被卷入了紛爭,不久有人類來討伐我,要拆了我的龍王廟……”
“你的龍王廟?”
“要拆了我守護的龍王廟……我是龍王廟的龍王像所幻化出來的,要是拆了廟,我也就會消失了。”
“然後你的廟被拆了?”
“我怎麽能容許?不是,我隻是覺得冤枉,我也是被奸人所害。是那夥人騙了我,錯不在我!”洪澤的聲音大了起來,蘊藏著明顯的怒意,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想到昨天我以為他是妖魔,他也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我突然有點能夠理解他了。看來是曾經被當成過妖魔,才會這麽忌諱這件事吧。這樣一想,我又忍不住好奇:“你做了什麽,要被拆廟?”
“我殺……殺,啥也沒做!”
我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我已經聽出來前兩字是殺了,還有你那奇怪的東北口音是怎麽回事啊?
“我沒殺人!我不過是說說而已!”大概是心聲想通,所以我沒有說出口,洪澤也聽見了,他急急地解釋:“東北口音?我隻是習得了你的部分知識。”
“好吧,這不是重點。你隻是說你要殺了他們,他們就要拆了你的廟?那你又是怎麽跑到縛靈籠裏麵來的?”他的後半句話顯然不是我所能理解的事情,在我看來,沒有什麽比他真實存在這件事更難接受了,所以我並不打算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纏。
“他們畏懼我,所以找來了妖魔,將我騙出廟來,然後把我拘入這個法器裏!至少有三百年了吧……”洪澤的聲音小得我快要聽不見,我想現在的他一定十分寂寞。三百年,王朝都不知道更替了幾代,早已物是人非了。
“第一次有人跟我說話,你別拋棄我啊。”說完這句話,洪澤就不再出聲了。
我坐在空空的屋頂上,看著旁邊那棵梧桐樹,枯黃的樹葉被一陣微風輕鬆地帶走,隻留下禿禿的樹枝。三百年都沒有和人說過話,一個人待在一個空曠沒有生機的地方,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我歎了一口氣,洪澤真是找到我的弱點了。
“我會放你出來!”
“真的嗎?”
洪澤激動得有點破音,連連咳嗽了幾聲想要掩飾。
我抿著嘴笑了一下,不戳破他:“真的!我要怎麽做?”
“嗯?我……”
“我不知道……”
“呃……這……”
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雖然決定要幫洪澤,但是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不知道放他出來的方法!
我瞪著手裏的縛靈籠,恨不得把它瞪出一個洞來。
3
瞪了縛靈籠一中午,我隻覺得眼睛幹澀,但是縛靈籠完全不給我這個主人麵子。我不禁有點懷疑,我真的是縛靈籠的主人嗎?
一直都是洪澤說我是它的主人,可它從來也沒有承認過啊。不對,我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頭:“想什麽呢?難道你還要一個金雕開口喊一聲主人啊?”
“你幹嗎呢?本來就夠傻的了,還敲自己的頭。”周冕從圖書館二樓冒出頭來看著我,調侃地說。
“沒,我就是……嗯,你怎麽來了?”我站起身來,往周冕的方向走。周冕伸出手來扶我,我扶著他的手,跨過屋頂的邊緣,踩著二樓的護欄直接跳了下去。
“你慢點!”直到我平穩地踩在二樓走廊的地板上,周冕也沒有鬆手,“我看你上午精神不大好,怕你睡過頭了,來叫你的。”
“喝了淩嬌的紅茶之後,我好多了。”
“那就好,你剛說什麽主人?”被周冕問起,我把洪澤和縛靈籠的事說了一遍,想問問他的意見。
“你是說縛靈籠裏關了一個人?”周冕挑起一邊眉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終於沒忍住用手背試探我額頭的溫度。
我無奈地聳了聳肩,如果我聽見別人這麽說,一定跟他的反應一樣。這麽離奇的事情,分明是《聊齋》裏才會有的橋段吧。
見我不說話,周冕麵色變得凝重起來:“你說真的?”
“我還沒有到拿這種事開玩笑的程度。”
“你連他的身份都沒有弄清楚,光憑他幾句話就打算放他出來?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在騙你?”
“現在我就算想要放他出來也辦不到啊,我不知道方法。所以才說這個主人好憋屈。”
“你打算怎麽做?”
“先去圖書館找找古籍,看看有什麽能做參考的東西。”
“你再好好確認他的身份啊,小心一點總沒有錯的。先去上課吧。”周冕看起來同意了的樣子,其實我知道他並不放心。
果不其然,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響起,任課老師前腳走出了教室,周冕後腳就跨過兩個組,躥到了我的麵前。
“我跟你一起去。”還沒有熱鬧起來的教室裏,周冕的聲音顯得格外的突兀,其他人的目光一下就聚集在我們兩個身上。
我還沒有說話,淩嬌就已經跳了出來,攔在我和周冕的中間:“你們去哪裏?”
“圖書館,翻古籍,找資料,你去嗎?”
“無聊,什麽鬼愛好。懶得理你們,我回家了。”淩嬌一臉嫌棄地看了我們一眼,隨意地揮了揮手,轉身的時候還不忘調侃一下黎梓梅,“黎梓梅,你要不要跟你的偶像一起去翻古籍啊?說不定能找到武功秘籍,得道升天。機不可失啊。”
“你!”被傷及的黎梓梅氣得說不出話來,淩嬌更是早就走得不見蹤影了。在我磨磨蹭蹭地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書包裏時,班上終於走得隻剩做值日的同學了。我這才滿意地把書包一扣,跟著周冕一起去了圖書館。
圖書館裏隻剩下管理員方老師,他正好把燈關上,看見我們走進來,又順手把燈打開了。平時我總是有事沒事地泡在圖書館裏,和方老師也算是熟絡了。
“方老師,我來查點資料。”
“方老師。”
“行,你們自己找。九點之前,關燈鎖門啊。”方老師也不多問,把鑰匙遞到我的手裏,帶上門就走了。
“知道了。”我應了一聲,把鑰匙放進口袋裏,就往最裏麵的書架走過去。這裏的每一處都印在我的心裏,比聶氏的家屬大樓更讓我熟悉、安心。
周冕跟在我的身後,突然開口說:“你叫他試試,看看我能不能跟他說話。”
“嗬,區區人類,竟然妄想跟我說話。”洪澤的聲音徑直響起在我的腦海,又回到了我剛剛見到他的樣子。
“他說話了,你聽見了嗎?”我忽略洪澤的話,直接問周冕。
“聽不見,他說什麽了?”
“那算了,我勸你還是別聽了。”
周冕不在意地聳聳肩,走到書架的另一端,開始一本一本地尋找有用的書籍。我看著,也開始查看每本書的書名。不一會兒,我們各自抱了一堆記載著從古至清末的各種鬼怪圖誌,堆在桌子上,一人坐在桌子的一邊開始翻閱。
周冕像是想起什麽一樣,突然說:“你問問他,他當時是什麽朝代,什麽地方,什麽龍王廟。”
“我憑什麽要回答他的問題?哼。”
“你多給我們一點線索,我們就能多找一點可能的方法啊。”
“大概是唐朝吧,也可能是宋朝,我不記得了。”
“他說可能是唐宋。”我轉述了洪澤的話,不由得想吐槽,“你幹脆唐宋元明清數個遍好了。”
“可能是吧。”洪澤的聲音輕飄飄的,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這讓我停下了翻書的動作,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是什麽海,你總該記得吧?”
“記得記得,東海。”
“啊,那就是宋代吧,宋代的東海龍王,對吧?”
“對對,就是宋代,宋代的東海龍王廟,你不說我差點忘了。”
“周冕,他說是宋代的東海龍王廟。”
周冕聽了我的話,和我對視了一眼,拿過一本書悠悠地念了起來:“宋太祖沿用唐代祭五龍之製。宋徽宗大觀二年詔天下五龍皆封王爵,封青龍神為廣仁王,赤龍神為嘉澤王,黃龍神為孚應王,白龍神為義濟王,黑龍神為靈澤王。你關在裏麵的時候,順便看了看明朝的《西遊記》?”
我接過話頭:“請問東海龍王是哪位呢?”
“你炸詐我?”洪澤顯然沒有想到,立刻就炸毛了,“區區人類,你竟然敢對我使心眼?我要……我要殺了你!”
洪澤的話音落下,我隻覺得腦袋裏一陣轟鳴,頭痛欲裂,本來疲倦的身體一下子滾到了地上。周冕也慌了,沒有想到洪澤一下子就怒了,他跑過來緊緊抱著我的頭,幫我按揉太陽穴,可惜並沒有任何作用。我往他的懷裏鑽了鑽,想要吸取更多的暖意,來緩解這無法描述的寒意。
“洪澤!你別把你的邪魔外道用在靈妙身上!如果靈妙死了,你更加出不來了,現在靈妙才是你的救命稻草!你別搞錯了!”周冕從我脖子上扯下縛靈籠,朝著它一陣吼。
洪澤非但沒有冷靜下來,反倒變本加厲:“嗬,區區人類就想要命令我、威脅我?你爺爺我可是連龍王禦釀都敢喝的人,就你也配跟我談條件?”
“你這個酒鬼,喝多了幹嗎在我身上發瘋!”巨大的疼痛讓我有些失控,跟著洪澤也吼了起來。
“發瘋?我當然發瘋!如果不是白蛇拋下我,去找什麽半龍,我怎會淪為笑柄?我又怎會賭氣去偷喝龍王禦釀,以至於被他囚禁在這破宮殿裏?你們這些曖昧不清又水性楊花的東西,我見一個殺一個,不殺難解我被囚三百年之恨!”
被我刺激了的洪澤一股腦地把想說的全部吼出來,絲毫不收斂自己的怒意。
洪澤的話一出,我就愣住了,洪澤自己也愣住了。刺痛我神經的痛感瞬間消失,使得我的腦袋出現了瞬間的空白。
“哈哈哈……”我爆發出一陣狂笑,勉強從周冕懷裏撐起身子,“你早說不就完了嘛!哈哈哈……非得折騰,折騰我一下……”
“你!你再笑我就殺了你!”我都能聽見洪澤後槽牙磨得嘎吱直響,但是,現在的洪澤已經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氣勢,我對他半點也害怕不起來。
等我喘勻了氣,才慢悠悠地說:“周冕,不用找了,這家夥就知道在我們麵前耍橫。哈哈哈……我們明天拿王水把這金雕融了,看看他能不能出來。”
周冕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確認我沒事了才站起來,好奇地問:“他說什麽了?”
“你敢說我就殺了你!”
“哈哈哈……他不讓我說!沒事沒事!他肯定不是邪魔外道,沒有這麽蠢的邪魔外道。”
“傅靈妙!你找死!”
周冕聽不見洪澤的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慢慢地收了笑,小心地問他:“怎麽了?”
“沒事,”周冕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找到辦法了就快起來把地上收拾了,別裝死。”
我故意提高音調,大聲說了一句:“得令!”
4
終於等到了去實驗室上課的日子,我的耳朵早就被洪澤念到起繭子了。
同學們借實驗室距離食堂較近的優勢,下課鈴一響就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衝了出去,沒有人留意到落在後麵的我和周冕。我們頂著人畜無害的好學生臉,老師隻是交代了一句“記得鎖門”就走了。
和周冕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默契地溜進了隔壁的材料準備室。我負責在門口望風,周冕負責從物料架最上麵一格的隔層裏,取出我們需要的濃鹽酸和濃硝酸。
“拿到了,我們走。”
返回實驗室,周冕不讓我動手,自己就開始配置王水。我隻好拿著縛靈籠,坐在旁邊看著。
“好了,把縛靈籠給我。”黃色的霧氣從實驗燒杯裏冒出,周冕伸手要拿縛靈籠。
“這個讓我來吧。”雖然是陳述句,但更多的還是在征求周冕的同意。考慮了很久,我還是想要自己親手把洪澤放出來。
周冕看了我一會兒,把鑷子遞到我的手裏,退開了半步,給我讓出位置。
得到周冕的許可,我笑了笑,屏住呼吸小心地夾著縛靈籠一點點地靠近冒著霧氣的王水。
“慢一點,注意皮膚別沾到了!”周冕同樣緊張地盯著我的手,不放過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小金雕一點點地沾到王水,一陣金光泛起,硬生生將王水逼開。我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我竟然忘了縛靈籠的這個保護膜。
無計可施的我,想著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卻又想不到其他的辦法。突然,我感覺一股力量從金光內冒出,是洪澤!
不知道洪澤在做什麽,縛靈籠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不安地盯著,手沒有移動半分。
不知過了多久,洪澤的力量似乎勝利了,一滴王水被引進了保護膜內,金雕的一角慢慢溶解,我明顯感覺到縛靈籠震動了一下。
周冕反應迅速地帶著我的手轉了一個圈,遠離了王水,把縛靈籠放在我們身後的桌子上。
我全神貫注地盯著縛靈籠,隻看見它突然翻轉了一下,一陣輕煙冒了出來。隻是一眨眼,黑暗便籠罩了我全部的視線。
桌上,伴隨著輕煙,洪澤就像我夢中見過的那樣出現了,一身藏青色的長袍,寬大的袖袍無風自動,烏黑的長發飄揚著,周身散發著光亮。幾乎頂到天花板的個頭,我不得不抬頭仰視他,飛眉入鬢,一雙丹鳳眼神光逼人,輕薄的兩片唇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
洪澤張開雙手,左右轉身看了看自己,似乎終於意識到還有別人的存在。他微眯著雙眼,低頭打量了我一陣,才緩緩地開口:“人類,是你放我出來的嗎?”
“我叫傅靈妙,這是周冕。我們是放你出來的人。”我抬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不卑不亢地回答他。
“區區人類!”又是我熟悉的音調,洪澤輕蔑地擺弄著自己的袖袍,像是想起什麽一樣,皺著眉頭低頭在桌上、地上找了找。
我意識到他可能是在找縛靈籠,就抬手指給他看。果然,他一看見桌上的縛靈籠,頓時麵目猙獰,抬起腳就打算把縛靈籠踢走。
“誒!等等!”
我慌忙伸手想要接住被踢飛的縛靈籠,雖然它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愉快的回憶,可說到底它還是認了我這個主人啊。
“嗯?”我四下看了看,哪裏有縛靈籠的影子,難道洪澤這麽厲害,一下子就讓縛靈籠灰飛煙滅了?我撇了撇嘴,感覺有些失落,還想留個紀念呢。
周冕拍了拍我的肩膀,遲疑地說:“他人呢?”
他人?我這才意識到我忽略了什麽,回頭看桌上,洪澤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縛靈籠乖乖地躺在原地動也沒動。人沒了?
我這還一頭霧水,隻見縛靈籠裏又冒出一陣輕煙,閃現了洪澤的身影。噗地一下,我和周冕笑了出來,洪澤這是剛剛又被吸進去了?
洪澤從桌上跨了下來,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抿嘴憋住了笑,眨巴著眼睛看著他。隻見他眼睛四處搜尋,不知道在找什麽,剛剛才被他瞪了一眼,我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問他。
突然,他眼睛一亮,劈手奪過了我手裏的鑷子。就在鑷子的尖端觸碰到縛靈籠的0.01秒,我反應過來,剛剛張嘴想要提醒,一看身邊果然隻剩下了一團空氣,失去外力控製的鑷子“鐺”地磕在桌麵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音。
明明不是第一次了,隻是這眼睛所不能捕捉到的消失速度,一道不可思議的形變所留下的扭曲殘影,我再次見到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看著紋絲不動的縛靈籠,我有些犯嘀咕了:這縛靈籠到底是什麽寶貝?洪澤直接接觸不行,間接接觸也不行?
“哈哈哈……我不行了,憋不住了……哈哈哈……”身後的周冕揉著肚子大笑起來,本來還強忍的我瞬間破功,立馬也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就在我和周冕兩個笑得不能自已的時候,洪澤第三次伴隨著輕煙,黑著臉出現了。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想必我和周冕早就上天堂一百回了。
洪澤向我跨出一步,周冕一下把我扯到身後,側身攔著我:“你幹嗎?這又不是靈妙可以……噗,可以控製的……哈哈哈……”
呃……我有些無語地戳了戳周冕,你這分明是在挑事吧,喂!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不情願地從周冕背後走了出來,嘴裏嘟囔著:“我才剛剛把你放出來,你就算要過河拆橋也不能這麽快。”
“你說什麽?”洪澤不滿地提高了音調,“我隻是讓你把這玩意兒扔掉!不要讓它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呼……”我小小地吐了一口氣,有種莫名的劫後餘生的輕鬆感,“我能不能把它收藏起來啊?保證不讓你看見。”
周冕也來幫腔:“既然你已經出來了,就可以走了吧。這東西既然認了靈妙是主人,那就該隨靈妙處置吧。”
多有道理啊!我跟著點了點頭,盯著洪澤的表情,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伸手蓋住縛靈籠,偷偷地把縛靈籠攥在手心裏。
洪澤用指尖試探地碰了我一下,我僵硬著不敢動,洪澤並沒有像之前一樣被吸進去。我暗自感歎,難道我是絕緣體?透過我碰縛靈籠就沒有關係?
洪澤一臉看穿我在想什麽的樣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我一下,拖著我的手就帶著我走到窗邊。掙紮之中,我看見周冕一臉焦急的表情,保持著詭異的單腳離地的姿勢站在原地,完全沒有下一步動作。他不能動了!
“就算你不同意,你說就好了啊!你別拖我啊!離窗戶這麽近幹嗎?我叫了啊,我喊人了啊,我真喊了啊!”我的力氣完全不能跟洪澤抗衡,無論如何都掙不脫他的手,眼看著窗戶離我越來越近,我有些慌了。
在離窗戶一步的位置,洪澤終於停了下來。驚慌失措的我任憑他擺布我的身體,他扳過我的身子讓我麵朝窗戶,左手扣著我的肩膀,右手捏著我的手腕。
我感覺到他的氣息慢慢靠近,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他俯身在我的耳邊,用蠱惑的聲音輕聲說:“別害怕,放輕鬆。聽我的,一,二,三!”
“啊……”我緊閉著眼睛,撕心裂肺地大喊出來。
“你是傻子嗎?”
洪澤憤怒的聲音直達我的大腦皮層,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不太痛?我偷偷地微睜眼睛,發現自己還站在實驗室的窗前,長出了一口氣,隻覺得心髒狂跳,好像下一秒就要衝出一樣。我喘著氣,右手輕拍自己的胸口,安撫自己。
等等!右手?
我慢慢地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右手,縛靈籠?是縛靈籠被扔出去了?不是我?
“靈妙!你沒事吧!”周冕從我背後撲了過來,緊張地上下打量我,“對不起,剛剛我的身體完全不受控製。”
“我沒事,我沒事,就是受了一點點驚嚇。”看著自責的周冕,我連忙擺手,“可惜縛靈籠還是被扔掉了……咦?洪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