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10
直到三日之後,大理寺審訊林鳳致的報告才呈上禦前。林鳳致的伏辯隻有寥寥數語:“嫌疑之際,無以自明。蠱惑民心,罪無可恕。乞加重典,以正視聽。”還是那樣的說話。而且最後幾句,本來應該是審訊方的判詞,他倒自己搶先寫下來了。
但這幾句話並不是林鳳致親筆所寫,而是記錄人員的記錄。審訊報告上有訊問過程,殷螭知道他業已受過幾道重刑,自是無法執筆了。伏辯下他的簽押十字,也畫得歪歪斜斜,旁邊一個血指印,觸目驚心的紅。再細看,伏辯的紙麵上,也沾著星星點點細小的血跡。
已經身曆三朝的執法重臣大理寺卿湯賓仁,背後被人喚做“湯不仁”,又叫“湯鍋”。形容他用刑極狠的外號,又有一個貌似滑稽的“敲不死人”之稱。所謂敲不死,乃是指他最喜以小板子笞責逼供,絕對不使罪犯斷氣,而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傳說受過他訓練的執刑人員,能夠打豆腐八十板子而豆腐外皮絲毫無損,內裏卻已破碎糜爛。林鳳致自己投到他的案下,又有聖上親筆批示“好生拷問”的話,當然毫不客氣施以“敲不死人”絕技,估計也早就把林鳳致像豆腐一樣,打得外表無傷而五髒俱損了。
殷螭一時間竟走了下神,想到林鳳致其實肌膚極好,宛如羊脂美玉一般細膩光潔,床笫間歡好的時候常常使自己愛不釋手。他清醒時不太喜歡被肆意輕薄,但每當情事做到最熱的一刻,總是被自己調弄得迷迷糊糊的任由撫mo把玩,微眯的眼睛裏波影朦朧。那時刻的柔軟安靜雖短,卻常常錯讓殷螭以為他一直是服帖順從的。
可是他明明一點也不服帖順從,時時不忘給自己出難題。這樣美玉似的人物,居然也有甘拚玉碎的勁頭,去試令人聞風喪膽的大理寺酷刑。那麽美麗的身子去衣受刑,宛轉流血的時候,想必是一種極至的殘酷的淒豔光景吧?
而大理寺的眾員審訊的時候,會不會也存在著不忍之心,乃至欽佩的念頭呢?反正送來的定讞狀上,是湯賓仁的親筆判決詞:“讞無別語,查無實據,難以曖mei陷大臣,擬無罪開釋。”這個號稱“湯不仁”以及“湯鍋”的三朝老臣,雖然一向有酷吏之名,卻也極其秉公執正。他都認為是無罪,那麽其實就是權威性的判決,做皇帝的一般也不便輕易推翻的。
皇帝的心腹內侍小六這一日在養心殿來來去去,見殷螭隻是對著案牘怔怔發呆,心道主子多半舍不得那林官兒死,正在犯愁怎麽弄他出來。可是主子這發呆的辰光未免也太長了些。直到養心殿中天色漸暗,旁侍的宮奴替皇帝點上了燈,殷螭才忽然如夢初醒,喝道:“筆來!”取過朱筆狠狠寫了幾行字,將筆一擲,長長吐了口氣。
小六好奇起來,於是借送茶的機會,偷偷向案牘上瞥了一眼。這一瞥之下,大吃一驚,手中茶碗竟傾側了一下,茶水直漏下來。殷螭心情正自不好,瞪了他一眼。小六嚇得放下茶鍾撲地跪倒,求道:“奴婢死罪!”殷螭冷笑道:“你看見了?我的意思可好?”小六磕頭道:“主子聖明!主子的意思當然是最好不過的……”
殷螭往椅背上一靠,喃喃自語:“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以後,敢說我什麽都不好的人,再也見不著啦。”
那幾行朱筆批文,張牙舞爪地寫在最後,紅得竟宛如鮮血淋漓,是這樣的批示:
“林鳳致既自認嫌疑難明,何不入罪?妖語惑眾,不死難以塞風聞之口。姑念前朝舊臣,恩賜全屍。絞立決。”
小六心裏直發緊,暗道:“看來主子是真發狠了——不過,以後再也不用半夜服侍主子跑到外頭過宿,倒也不是壞事!”
然而這份明確指示絞殺林鳳致的批示,第二日卻又原封退還到了宮中。同時跟著大理寺的一份抗狀,聲稱既然讞定無罪,如何聖意卻又降旨處死?此為無因之命,難以服眾,恕臣等萬萬不能聽從。
殷螭倒也不吃驚,早知道大理寺群臣一向是這等自以為是的骨鯁風格。因他們是所謂“慎刑”機構,不審理尋常案件,隻管“駁正”,也就是複核定案,駁回與己意不合的判決乃是父皇、皇兄兩朝時養成的常例,到自己這裏當然也不會容易順從。他於是又重新將那段話批了一遍,仍是“絞立決”,卻又加了一行:“姑許特典優容,並賜鴆酒,許其自擇。”
皇帝兩下批示要取已定無罪的大臣性命,這等重福、嘉平兩朝都未曾有過的事,登時在朝中掀起大波。大理寺當日便將這道諭旨第二度駁了回來,並加上湯賓仁領銜掛名的抗狀;負責搜查備案的刑部也由本部科道都給事中上了一道諫書,一齊向上申訴和勸諫。平時刑部負責查案,大理寺主管執法,兩家常常因罪案而爭執,屬於互有積隙的老對頭。這次兩家能同時上疏抗訴對林鳳致處置不合,實也算是罕見之事,可見清議之所向。於是隻隔一日,朝中其他言官的諫疏也紛紛飛了過來。
官方動向如此,民間言論更是急速沸騰。本來妖書流布之下,民間已將書中影射林鳳致的“木少定”,視作有如戲文裏苦節保孤的程嬰一般人物;而殷螭下令追查妖書雕版梓刻的工匠,牽連甚廣。那日諭旨一下,順天府正忙著奉行,騷擾得京師各處不安,下午便出了林鳳致自行投案一事。登時刑部的查案任務轉到了少傅府上,不免放鬆了追索書肆刻鋪,使得許多無辜百姓僥幸逃過一難,民間如何不感激?於是繼忠義扶孤美名之後,林鳳致又多了一個俠肝義膽的盛譽。京師市民早已忘記前朝還大罵過他是禍國妖孽,轉而一致頌揚起來。這樣的輿情,自然反過來又施加到朝堂,使得清議之中,反對皇帝枉殺無辜大臣這一言論,占據了主導式、壓倒性的優勢。
這般朝野中一麵倒的輿論支持,自是林鳳致投案入獄之前,便算計已定——他有豁出去押上性命做賭注的狂妄大膽,卻也有方方麵麵都考慮、絕對不做全無把握之事的縝密精細。當朝野聲援如潮水般湧來之際,也就是他達成扭轉名譽的目標之時。入獄才短短數日,他的計劃已經算是成功了一半,更重要的另一半,就是看他到底能不能從大理寺死裏逃生了。
所以,殷螭決不能讓他成功這另一半計劃,決計要取了他性命,方消得心頭之氣。這場君臣鬥法,就算是自己大損名聲,贏也隻能慘贏,那也不能輸給這個一直被自己壓得死死的玩物!
可是當真要取他性命,卻委實棘手之極。兩降批旨,均遭駁回,同時招來朝中各路言官雪片般的諫疏抵製。這在殷螭做上皇帝之後的兩年生涯裏,還是頭一遭。雖然憤怒無比,卻又束手無措。
倒是不難再降下第三道旨意,管他什麽反對抵製,強行將林鳳致提出大理寺處死再說。可是這樣的硬來,絕對大大不利。開國以來定下的朝典章程,縱使自己是皇帝,也不能太過肆意妄為。
雖然恨不能直接做昏君,甚至索性做了暴君,不顧三七二十一由著性子幹事便好。但是殷螭雖然不是受東宮那一套人君之術的訓導長大,卻也明白,曆來昏暴之君,絕對沒有好下場——可以說,如果想隨心所欲,那麽寧可做嬉遊荒逸之君,也萬萬不可做動搖社稷之君。畢竟家國天下,倘若輕率傷了基業,愧對列祖列宗不算,隻怕連眼前利益、將來安危都不能保障。殷螭素來沒品,卻也一向是個務實派。為一口難咽的虛氣,放棄了可見的實利,這種事情有多荒謬愚蠢,他還是掂量得清的。
然而這口虛氣,卻還是難以平服,耿耿於懷。大局固然要緊,這股怨毒之氣,卻又怎麽能輕易咽了!
一時無計可施,隻好一改起初的急驟方案,打算來一個拖字訣,將大理寺報上的無罪開釋定讞狀壓著不批準,又暗示朝中支持自己的官員也上奏章,要求處死林鳳致。可是拖固然能夠拖住不釋放林鳳致,想從官員內部尋求支持力量與殺人籍口,卻是無比艱難——倒不是殷螭全無朝臣支持,而是在這件事上,縱使原屬帝黨最中堅的力量,比如太後的劉氏一派,以及皇後的時氏一家,都認為就算要殺林鳳致,眼下硬殺也是大大不智。幾乎無人讚同皇帝這隻圖泄憤、不顧大局的衝動之舉。
反過來,在殷螭暗示之後,業已進入內閣的太後親侄劉崇義倒是上了一封密揭,苦勸皇帝不要如此意氣用事,敗壞朝綱,影響名聲。跟著,在翰林院、都察院、吏科做要員的幾名劉閣老的門生,紛紛附和著上諫章。甚至連時皇後在都察院擔任要職的父親,也不理會女兒從宮中送出要殺林鳳致的請托,隨大流跑來陳情,勸說皇帝千萬要沉住氣,不能硬來。一時竟讓殷螭大有眾叛親離之歎,在宮裏慪得半死。
其實在皇帝暗示指使之下,朝中倒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想要迎合聖意。殷螭最終也找出幾個人來請殺林鳳致,君臣串通作戲。一見此請,他便立即將這類奏疏特批發落各部。可是這幾名官員大大逆潮流而動,得罪清議,登時被其他官員的彈劾罵了個狗血噴頭。就連風聲傳將出去,京師市民也會照他們的官轎丟幾塊石頭,大罵:“陷害忠良的奸臣!”在這當口,誰敢反對輿情,簡直就是過街老鼠的待遇。偏偏本朝的風氣,官員們怕君王更怕言論,甚至有“寧怒龍顏,不罪清議”之說,所以皇帝企圖向朝堂搞內部分化政策,也告失敗。
這種時候,殷螭不禁想起嘉平帝在朝統治群臣之事。以前他一直暗中瞧不起皇兄懦弱,怕臣子鬧事怕得要死,這時卻忽然發現,自己的手腕,其實不如簡易無為的皇兄遠矣!
嘉平帝幾乎從來不跟群臣爭執,一有分歧,立即收回議題擱置不提。殷螭覺得那叫做無用,白白養出臣下的氣焰,以及朝中派係林立爭鬧不休的壞現狀。現在卻終於懂得,無用才是大用。皇兄貌似不管事,很少出手,然而一旦出招,卻化平素的無用為之用,操縱局勢的能力高明之極。
例如嘉平帝與林鳳致合謀鏟除俞汝成一役,當年俞黨在朝中何等盤根錯節人數眾多?如果強要直接鏟除,一來他反狀不顯,尋不著由頭;二來他黨羽不少,難保不在硬來之下,激起朝堂不平,共同抵製。而嘉平帝同林鳳致的謀劃如何呢?看準朝臣派係之分,挑動各部分歧爭鬥,借力打力,慢慢削弱俞黨的權力,剝奪他的底牌。當然,同時還有林鳳致舍身為餌,故意成為眾矢之的,吸引群臣注意力,更逼得俞汝成公開彈劾和他決一死戰——所以,就那麽不動聲色,不顯山不露水的,將俞黨勢力給清除出去。自以為一向能夠左右皇帝政務的群臣,卻不知道自己變作了被操縱的場上人偶。
群臣很難馴,清議很可怕。嘉平帝與林鳳致,卻能利用群臣力量,操控清議走向。而殷螭如今,卻隻能麵對結成鐵板一塊的群臣,與聲勢洶洶的清議——所以,這就是朝堂手段的高下之分。
殷螭悻悻地想,其實小林也不見得強過我,看他陷到宮廷鬥爭之中時,那樣子多麽驚惶失措?可是,當自己嘲笑他在宮裏就變成傻瓜的時候,他多半也在心裏冷笑我在朝堂上就是笨蛋吧。隨機應變、鬼蜮伎倆他不及我,可是大局走向、掌控能力,我卻遠遠不及他。
大約可以這麽說,如果自己是天生的陰謀家的話,小林實在是天生的陽謀家!
這一場賭鬥,在林鳳致踏入大理寺投案的那一刹那起,其實就大局已定。殷螭越是衝動,越是氣急敗壞,越是不想認輸而必欲殺之,便越將自己往輸得更慘的地步又多踢了幾腳——事到騎虎難下之際,他才想通,如果一開始就赦回林鳳致不讓大理寺審訊,悄悄找由頭處死,其實倒不失為一個妙計。雖然這樣也肯定損失名望,卻總比現在被挾製得上不得下不得,損名喪譽,還得被逼著非釋放他不可這種倒黴情況,要勉強好上幾分吧。
非釋放不可,然而又實在不想釋放。於是仍然是拖字訣,一天天延挨下去。心中甚至暗自在想,大理寺那種剝皮不見血的地方,他一介文弱書生,如何捱得過——索性把他拖死在獄中,也就算了。
所以大理寺的無罪定讞狀,始終不肯批準。就那麽擱在禦案上,自己不碰,也不讓人碰。十來日一過,便落上了淡淡的灰塵。
林鳳致入獄之時,乃是九月中旬末,這十來日一拖,便到了十月,已入深秋。殷螭有時會忽然想到,似乎自從他無奈委身開始,還沒有過這麽長久的不相見——就算那回因為他罵了一句“犯賤”,而氣得自己翻臉半個月不找他,那段日子裏白天也能見到。現在呢,敢罵自己的那家夥,多半正躺在大理寺中陰暗潮濕的天牢底,並且可能就埋骨在那裏了。然而如果他還有一口氣的話,估計也仍然在冷笑嘲罵著自己的輸局已定吧。想到這一點,殷螭就不由得鬱怒滿胸。
晚秋的風自殿外吹來,拂起養心殿內垂幡簾幔,也將禦案上新泡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微微送了過來。殷螭本來常喝龍井,並不愛窨茶;但林鳳致卻獨喜香片,哪怕是被留宮中過宿,也要以習慣為名,每回自帶茶葉衝泡。時日久了,殷螭也不知不覺染上了他的怪癖,以至於身邊服侍的內侍,平常都奉上花茶。鬱怒的時候,聞到這股嫋嫋清淡的香氣,一時竟自茫然若失。
養心殿中環伺的侍從很多,可是坐在禦座上,卻是那麽孤零零。
就在這時,京師之中第二道妖書案,赫然爆發,使皇帝必欲殺卻林鳳致的那股惡念,又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