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9
大理寺乃是國朝執法機構,以寺卿為首,掌管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管轄範圍一直包括京畿、十三布政司的刑名之事,凡刑部、都察院、五軍斷事官所推問獄訟,皆移案牘,引囚徒,詣寺詳讞。在現代意義上來說,便是所謂最高級別終審機關。
國朝自太祖起就極為尊重大理寺的執法權力,寺卿定讞,實有一言九鼎之效。尤其是這一任的大理寺卿,乃是自殷螭的父皇重福帝一朝,就頗有威信的能吏,素以用刑殘酷、卻又執法公正出名。他的意見自來少有人敢於駁回,所以殷螭昨夜才對林鳳致說出“連父皇都忌憚他三分”這樣的話。
然而大理寺卿雖是舉足輕重的朝中大臣,品銜卻隻是三品;林鳳致這個太子少傅沒有實權,倒是正二品的大員。這樣一位高級官員前來自行投案,前所未有,不免使一貫見多識廣的大理寺眾員也稍稍亂了陣腳,竟然破例在下午追呈急報,向皇帝請示可否處置。所以跟隨著安康哭泣求情而來的,便是大理寺傳來的加急揭子。
殷螭盡管不怎麽待見小太子,平時倒也在這孩子麵前保持溫藹態度,盡量不嚇唬著他。但這一回實在氣急敗壞到了頂點,也不顧在孩子麵前失態,一巴掌將大理寺送來的請示揭拍落,破口大罵:“什麽‘嫌疑之際,無以自明’!林鳳致啊林鳳致,你敢同我玩這一手,我不取你性命,也算不得當今君主!”
安康登時嚇得小臉煞白,連哭也哭不出來了,隻是拚命磕頭。童進賢鼓起膽量,代小主人懇求道:“皇上,能不能赦了……”殷螭怒不可遏,道:“赦什麽赦?滾開,這裏輪不到你們說話!”氣得手掌發抖,抓起朱筆惡狠狠批了一行,丟給侍候的秉筆太監,喝道:“立即傳諭大理寺,林鳳致褫奪冠帶,好生拷問——自己找打,朕便讓他挨個痛快!”
殿內之人見皇帝當真怒了,都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童進賢聽了那句“滾開”,也隻好叩過頭,將哭泣不休的小太子硬是帶著退了出去。殷螭隻是呼呼喘氣,在禦座旁走來走去,滿肚皮的怒火無從發泄,又一疊連聲地道:“傳示刑部備案,查抄少傅府!尤其是書籍紙張,一頁都不能放過,但有可疑,立即回報——沒有可疑的也給朕找出來!”
皇帝的雷霆之怒發作,下麵立即火速奉行。到得掌燈時分,執行部門的傳報便又送入宮來,言道刑部已將一切案卷備核,大理寺連夜開始審訊林鳳致。少傅府也業已查抄,書籍等物都已入官,暫時卻未找到確鑿線索。殷螭發了整整一下午的火,這時總算平息了幾分,於是道:“書籍等物一頁不落的都抄來了?讓他們送入宮來!有無情弊,朕倒要親眼查看查看。”
未幾果然將從林鳳致家中查抄的書籍紙冊都原樣送入宮來。林鳳致是做翰林官的出身,家中藏書自然不少,滿滿堆積了大殿半角。殷螭皺著眉頭走過去,隻見多半是史書以及古人的策論文集,還有諸子百家的雜類書籍,居然一本閑書都未見,心道:“原來他看的書恁地正經無趣。”這些書他當然懶得去翻,向搬書進來的宮監問道:“有什麽可疑的沒?”小內侍知趣,從一冊《國史惟疑》中抽出一疊紙來,稟道:“刑部查到,這書中夾帶有紙箋,倒與反賊俞汝成有關。”
殷螭便拿過,卻見是一疊灑金詩箋,開頭寫道:“奉和師相百情詠絕句。”下注“壬戌春”三個小字,推算乃是嘉平二年,林鳳致初中進士的時候。於是哦了一聲,想道:“大概是一開始老俞還沒有動他的時候,師生酬唱的玩意兒。”心想原來林鳳致也會寫詩,不免微覺好奇。
這些詩顯然是挾妓飲酒之作,盡是對美女的容貌服飾描寫。滿紙“嬌紅芳翠”、“雲鬢霧鬟”的尋常套話,洋洋灑灑寫了百首,卻是千篇一律熟爛之極。隻有最後一首稍出奇些,寫道:“解知情盡盡如何?方向靈台一笑嗬。紅粉骷髏都是幻,無非空色累人多。”不覺大歎:“寫這般爛詩,最後還來道學話,太無趣了!”
箋尾批著一行小字:“子鸞才捷,惟嫌多帶腐套,品中下。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少年本宜綺懷麗思,此何語淡情薄也?一笑。”這行字沒有署名,但不消辨認字跡,隻憑這個獨一無二的稱呼“子鸞”,便可知定是俞汝成所批無疑了。據其文義,當時唱和的人應該還不止林鳳致一人,所以才有品評等級之語。想來是他們多人宴樂時,酒酣耳熱的遊戲之作。
據負責查看的人員報稱,所抄與俞汝成相關之物,也僅有這一疊紙箋。林鳳致與俞汝成多年師生,自然不可能跟他毫無書牘往來,找不到的唯一原因,就隻能是林鳳致或是出於仇恨,或是出於避禍,早就將之全部毀棄了。這詩箋大約是當時夾在書中太隨意,沒有留心到,這才保存了下來。
殷螭當然也不想拿什麽“收有與俞汝成的和詩,勾結反賊”的罪名去治林鳳致——畢竟這罪名連自己也不相信——卻又不禁將俞汝成這段批語又讀了一遍。忽然覺得,老俞寫下這段微帶調侃的批語時,多半是臉上裝作毫不在意,心中卻是暗暗傷心的,甚或是暗暗帶有恨意的。
傷心著林鳳致的語淡情薄,還是恨著他的不解風情?
俞汝成邀多人唱和什麽《百情詠》,也許隻是出於一時風雅遊戲,並無深意。但是他的心中,也不無這種可能,是想借此看看林鳳致會如何賦這樣的和詩吧?這個座師的微妙心思,當時林鳳致解與不解未可知。殷螭卻覺得,自己此刻是了解的,甚至連恨意也是有一絲相通的。
恨他什麽時候都裝佯,恨他總是不忘對著幹。
其實自從聽說林鳳致真的去了大理寺投案的那一刻起,殷螭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恨得幾乎便想立即殺了他。
京城中出現的題為《盛世危言》的妖書,以曖mei曲折、卻又讓明眼人一看即知的形式,指責巫蠱案出自宮中指使,圖謀廢立甚至加害太子,矛頭不消說是直指皇帝;而其中忍苦孤忠的“木少定”,更加不消說,指的便是太子少傅林鳳致,保護曾經封號為“定王”的太子之事了。這種文章,是否真為俞汝成拿來激殷螭殺林鳳致的手段?尚未查明。但林鳳致藉此在民間名聲大噪,卻是必然。此刻他再公然自行投案入獄,號稱什麽“嫌疑之際,無以自明”,分明便是故意自己再把影射釘一層實,將朝野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妖書再險惡,隻要殷螭不受激,不殺林鳳致也就達不到目的。在民間掀起的波濤,隨著高壓手段也會慢慢消退。這本來是個可化解的危機。而林鳳致輕輕易易便接過了招,變危機為極大機遇。他人雖入獄,卻必然得以揚名天下,成為扶孤忠臣的樣本,一洗從前“淫邪惑主”的醜名;而殷螭作為皇帝,也就被推到了極其尷尬的對立麵——所以林鳳致的“嫌疑之際,無以自明”,實在應該拿到皇帝身上來說才是道理。如今隻要對他稍有動作,便是自己承認自己是昏君暴君,承認自己有加害太子的心,甚至連殤太子的死,也會被人翻出來說事。
最可恨的是,他昨晚說“索性我去大理寺投案”這句話時,怎麽能那樣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好像就是在說個笑話一樣輕描淡寫,以至於自己毫無提防?他說話的時候,笑吟吟的麵容下卻是懷著多麽惡毒的心思啊。挾製著自己即使名聲大損也無法動彈,不能殺他,一定很快意吧。
然而殷螭現在真的很想殺他,冒著明知的風險,也想幹幹脆脆收拾了他,實在太恨了!
他想起林鳳致當初自動做人質逼俞汝成退兵的時候,也是算準了對方那份不忍之心。與現在不同的是,自己被算計的卻非不忍,而是不能——再痛恨也不能,因為這關係到自己身為君王的名譽,甚至關係到自己的寶座穩與不穩。
這大概正是林鳳致最喜歡的風格:拿自己的性命來跟人賭一把。他賭俞汝成的瘋狂,卻賭殷螭的理智。殷螭在無比憤恨當中,居然還想到了這一層:林鳳致會和俞汝成賭一個情字;和自己,卻是連情也不必賭。因為自己不敢殺他,完全與情無關,隻是形勢所逼。
可是——他冷冷笑著,心中說道:“小林,你也會算錯的,我沒有愛到舍不得你,倒恨得想殺了你,這也算一種情罷!你以為我不敢做昏君?”
將詩箋湊到案頭碧紗燈罩上方,不多久,紙張便燃起火焰。他隨手一甩,那一團火焰半空中打了個旋兒,化作數片紙灰悠悠飄下,猶似死去的蝴蝶斂翼墜落。
又好似俞汝成起初那一腔曲折幽微的心思,最終都付與無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