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6
太後早就知道兒子有這麽個不長進的毛病,隻因太過溺愛,一向也不曾多管。卻不料兒子此刻公然說出口來,一臉輕浮神氣,好像專寵男人、導致無子非但不是件醜事,還值得炫耀一樣;而那個身為大臣卻不要臉勾搭兒子(她自然不會去想其實是兒子逼迫人家,而非人家勾搭兒子)的寡廉鮮恥之徒,居然立即含笑接了句“抱歉”,也似乎委身主上乃是十分光彩之事,絲毫不覺羞慚——這一對君臣,簡直無恥到一路去了!
再想起前朝舊事,和亡故的長子曖mei不清的,仿佛也是這個不識羞的臣子。這一下新仇舊恨統統湧上心來,氣得隻拍案大罵了一句:“荒唐!”便即氣噎喉堵起來。坐在她肩下的劉後趕忙去扶持勸慰,一向平靜的聲音也帶了三分怒氣,忽然高聲喝道:“皇上!”
殷螭正自笑眯眯地看林鳳致慘白著臉還支撐著強笑回答,心道小林的反應甚合我心——就愛看他這種明明無奈還死硬強撐的樣子,要是一下子氣倒氣哭反而無趣了——不提防皇嫂忽然開口叫自己,一怔之下,“嗯”了一聲。劉後自簾後站起,道:“皇上,臣妾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言語稟上。”
她言辭十分客氣,但畢竟是嫂子身份,殷螭也不得不給她麵子,於是道:“皇嫂有話請講。”劉後道:“皇上,內閫外政,各有區別,林先生乃是先帝托孤大臣,奈何無端戲侮?適才戲言,倘若傳播到朝堂之上,皇上何以服眾臣,先生何以立朝綱,太子何以繼學業?——請皇上三思。”
殷螭再也料不到自己居然挨了皇嫂一通教訓,饒是臉皮再厚也不由得微微紅了起來,卻不是羞愧而是氣惱——但無論自己怎麽貴為天子,叔嫂名份總還是在的,縱使惱羞成怒也不好發作,一時竟堵得啞口無言。
時後方才被丈夫羞辱了一句,坐在簾後直氣得麵色煞白,這時卻忽然一聲冷笑,徐徐道:“先帝托孤大臣——不錯,倒是托得好,托到勾結內閫接應,來絕聖上的血嗣!”劉後隻道她還在喝那幹醋,不禁皺眉,道:“妹妹,先生與我等內閫之事何幹?……”時後截著道:“內閫之事?怕有什麽‘中冓之言,不可道也。’的事罷?姐姐想必是明白的?”
劉後本來向垂簾走近了兩步,隔簾向皇帝小叔子說話,這時忽聽這一句話,登時回身。動作急了,竟不曾顧得大家風範,垂簾被轉身的帔子帶得晃蕩了一下,怒聲道:“妹妹此話怎講?”
時後隻是冷笑。殷螭聽皇後此話大有骨頭,便問:“皇後,有什麽‘言之醜也’的事?這裏都不是外人,不妨講來。”時後道:“皇上,臣妾顧惜先帝體麵,不敢妄言。”劉後厲聲道:“先帝體麵,豈容吞吐曖mei之詞?便請皇後見教!”殷螭也道:“皇後,哪有講一半又吞一半的事?皇兄身後體麵,斷不容如許含糊——給朕講來!”
時後卻不親自說話,喝令道:“黎司儀!”一個女官答應了自簾後出來,卻是皇後身邊的司儀女官黎氏,向殷螭恭行跪拜。時後道:“黎司儀便是得訊向臣妾告發東宮巫蠱的人——日間的話,再細細向皇上回稟一遍罷。”
林鳳致本來侍立殿中,見到女官出來,不便正視,低著頭後退了兩步。誰知這黎司儀得旨平身,稟了幾句來由的套話之後,突然一手直指到自己身上,稟道:“皇上,奴婢大膽說一句:這巫蠱之事,實出於林少傅勾結指使!”
殷螭皺眉道:“此話何來——適才的話便依皇嫂說是戲言也罷,當得這般真?”黎司儀道:“皇上恕奴婢萬死,下麵的話才好回稟。”殷螭道:“說!”
他聲音中已經含了煞氣,黎司儀竟嚇得一噤。同時時後也在簾內喝道:“黎司儀,隻管說來!”這女官進退無路,一橫心,大聲道:“稟皇上,宮內一直風聞林少傅與後宮一位貴主——私通款曲,表記往來,有難以言狀之事——暗下巫蠱絕皇上血嗣,便是為了保那位貴主子嗣地位如磐石之固。皇上倘若不信,那表記如今尚在林少傅身上,一搜便知!”
林鳳致本來已經料想到今晚風波非同小可,適才侮辱也是難堪無比。卻萬萬料不到,還有這般驚濤駭浪。
饒是他強硬自持,也不由驚得魂飛天外,一時竟不顧失儀抬起頭來。卻見殷螭也是一副驚愕神色,顯然皇後讓黎司儀說出的這指證,也同樣大出他的意外。
同時劉後已在簾內失聲道:“黎春,你好大膽!敢來汙蔑哀家……”黎春乃是黎司儀的閨名,聽得舊主呼喝,自然不好回話。時後反而笑道:“姐姐何必如此情急?黎司儀原未指明到底是宮中哪位貴主——難道那什麽表記,姐姐也知道情由不成?”
一時殿上死一般的沉寂,隻聽到劉後鬢間步搖釵環簌簌作響,顯然她已經氣得不住發抖,然而聲音卻鎮定了幾分,冷冷地道:“時氏——我執掌六宮四年,從無半分行差踏錯,豈能容得爾等肆口造捏,汙蔑清白?哀家今日確實賞賜過林先生物事,卻無非是尋常香料。太子也得了同樣的賜物,有什麽表記,什麽款曲?這等捕風捉影之言,敢來陷我!”
時後笑道:“不錯,想必真是尋常香料,奴婢小人混說也是有的——林少傅何不繳出驗看?”
太後本來被兒子氣得正在發喘,聞得時後手下指控,一時又有點發懵。此刻忽聽這一句話,登時厲喝:“不錯,繳來!哀家親自驗看!”
殷螭霍然立起,幾步便跨到林鳳致麵前。眾人隻見他滿臉都是黑氣,都想:“皇後娘娘這一招大毒!林少傅膽敢背著皇上和劉娘娘有私情,如今撞破,卻不知道皇上怎生發落?”眼看殷螭一副捉奸神氣,簡直是要狠狠摑林鳳致幾耳光的模樣,大家也不知道是該期待還是該捏一把汗,都靜默無聲地屏息等著。
然而殷螭卻始終不曾動手,隻是咬著牙陰笑,說道:“小林,你很好——國朝大臣,沒有讓人搜身的理。你自己乖乖繳出來罷!”
他平時隻有私下調情的時候才喚“小林”,這時大庭廣眾衝口叫出來,顯然已是盛怒。林鳳致看他一眼,心道關係先帝體麵的大事,你還跟我鬧什麽私人情緒?當真不識輕重——若在私底下他早出言譏刺,可是這時畢竟在眾人之前,不得不保持君臣體統,隻得屈膝跪倒,口稱:“臣遵旨。”取出日間劉後賞賜的香囊,便有太監接過呈上皇帝。
安康忽然道:“父皇,兒臣也有一個,也是母後劉娘娘賞的。”小手從袖子裏拿出香囊,也不用太監轉交,直接遞到父皇手裏。
兩個香囊式樣相同,都是宮錦所製。林鳳致的是天水碧色,繡著秋月梧桐,太子的是柳芽黃色,繡著二龍戲珠,都微微散出沉香的味道。
殷螭的臉色微微好看了一些,還未說話,黎司儀已膝行過來,稟道:“皇上,奴婢鬥膽請皇上拆看林少傅的香囊……”他臉色不覺又是一變,也不用下人動手,自己一把將兩個香囊全部拆開。忽然哼了一聲,將囊中香料盡皆傾倒在大殿地上。
安康的香囊裏隻是沉香;林鳳致的香囊之中,卻另有一團麝臍,二枚相思子,一對叩頭蟲,以極輕薄透明的宮紗,打成個同心結的小囊裹著。
這些都是男女合huan的媚藥。
到了這個地步,林鳳致反倒鎮靜異常,麵不改色地抬頭稟道:“陛下,請查明偷換陷害之事出於誰手。”殷螭冷笑道:“好沉得住氣——你恁地機靈一個人,會被別人偷換陷害?”林鳳致正色道:“臣向來愚昧,名節卻決不可誣。”
簾內太後已經一疊連聲命令將證物呈進來。下麵服侍的小內侍見殷螭神色許可,趕忙拾起所有香料呈到簾後。隻聽太後倒抽一口冷氣,跟著便是劉後失聲大呼:“母後!有人陷害,臣妾冤枉!”
時後悠悠道:“臣妾倒也信得過姐姐冤枉——隻不過這物事出自姐姐宮中,入得林少傅之手,卻不知中途能有何人、借何等機會偷換陷害?姐姐不妨查個清楚,也好為妹妹將來整治六宮作個借鑒。”
劉後一時被噎住了,呆了半晌,忽然不顧拋頭露麵,自簾後跌跌撞撞衝了出來,轉身伏倒在殿中地下,悲哽道:“臣妾身受皇後冊寶,也曾統率六宮,毫無錯失。自先帝大去,更是貞心自守——今日之事含冤莫白,臣妾名節固不足惜,先帝體麵卻斷不可喪!當真有罪的話,便請母後太廟定讞,從容賜死……”說著說著已悲啼宛轉,伏身不停頓首,發間釵環亂墮,琳琅灑了一地。
太後顯然已經嚇得愣了,一麵是皇後出麵指證的奸情重罪,一麵卻是親侄女、大媳婦哭泣哀求,竟不知如何是好,顫巍巍地不住聲道:“這……這……阿雲,先起來!姑母給你做主……”情急之下,竟當眾呼喚起劉後的小名來。
殷螭皺著眉頭上前一步,說道:“皇嫂何苦如此——先歸座罷。”便有簾內女官和殿中侍應一齊搶上扶持劉後。劉後卻不起身,忽然回頭瞪著小叔子,厲聲道:“天地祖宗有靈,斷不容臣妾如此誣死!懇請皇上明查……”殷螭道:“朕自會明查,皇嫂安心就座。”劉後滿臉淚水盈盈,泣道:“臣妾……臣妾一生貞白……”忽然一口氣接不上來,麵色煞白向側摔倒。扶持的眾人一起驚呼:“娘娘氣厥過去了!”太後嚇得也離座出來,立即有女官打起簾子,同時呼喝:“太後懿旨——速傳太醫!”
殿中一片沸騰鬧熱,殷螭也懶得理會,回身又走到林鳳致身邊。隻見他仍然跪著,安康已經嚇得重新抽抽噎噎哭了出來,鑽在他懷裏。林鳳致一手摟住,卻是俯首低眉神色安然。殷螭趁著別人聽不見,壓低聲音惡狠狠地道:“你膽子太大了,回頭收拾你——還有什麽話說?”林鳳致坦然道:“先帝身後名譽至重,萬不可詆毀誣蔑,懇請陛下明斷。”
殷螭瞪著他,臉上神色變幻,目光閃動,忽然冷笑道:“你平常要是少跟我裝佯,我還會更加信你——起來罷,聽朕明斷!”他驀地轉頭,大踏步走近太後禦座,拈起那個香囊和同心結所裹媚藥,哼了一聲道:“一點小伎倆,也敢在朕麵前弄鬼!”
這時太醫尚未趕到,眾女侍先將昏厥過去的劉後抬到座位上,灌茶的灌茶,打扇的打扇,手忙腳亂地施救。太後正急得紮手,無心多管別事。殷螭這句話便是麵對時後而說。
時後麵色微變,道:“皇上莫不是有什麽頭緒?”殷螭笑道:“自是大有頭緒,頭緒分明之極——皇後婦德婦工俱全,家傳針黹之術無雙,多半比朕更有頭緒罷?”
他忽然將香囊遞給太後,說道:“母後,婦道人家的東西,兒子不懂。隻記得母後說過,女眷針黹,各家有各家的花樣,便請母後賞鑒。”太後正在心亂如麻,接過來瞠目看了半日也不說話。倒是旁邊的老嬤嬤湊上來說道:“娘娘,這針黹花樣,不是咱劉家的,倒是……姨奶奶家的格式。”這老嬤嬤乃是劉太後帶進宮的陪嫁,所謂姨奶奶,卻正是指與劉氏有連襟之親的時家。
時後變色,黎司儀連忙稟道:“這香囊本是德妃娘娘宮中所製,那東西……乃是後來拆開又放入的。”這個德妃乃是先帝的妃子,時後的堂姊。老嬤嬤又稟道:“拆倒是拆開過,可是這第二道絞上的針腳麽……”太後於是拿起來湊到眼睛邊細看,旁邊的女侍趕著遞上水晶單片的老花眼鏡。太後將香囊絞邊放在眼鏡下又看了一陣,冷冷道:“第二道針腳,還是第一個人縫的——都不是我劉家的格式!”
殷螭也不說話,隻是噙笑看向皇後,時後坐不住了,憤然道:“宮中針黹,有誰不會做?誰不能仿?——這算什麽意思?”殷螭曼聲道:“是啊,朕原也沒說不是仿的,你們女眷的把戲,朕如何懂得——”他將同心結一拋,道:“蘇州針織局特貢的蟬翼紗,進上每宮都有暗記,這麽輕薄的玩意也不例外,皇後想是忽略了。”
於是太後身邊的女官七手八腳將同心結拆開,展平那一方薄如蟬翼的白紗,提起到燈炬之前。變換角度,果然看見薄到幾乎沒有的紗底子上,微微浮出字跡來。雖然被從中裁剪過,卻在上角看見一個水印般的“坤”字,左角又有半個剪斷了的“寧”字,還虛虛繪有一隻僅剩一半的展翅銜珠鳳凰,都是中宮的特有標記。
時後麵色慘變,身邊女官黎司儀還想替主子說話,稟道:“皇上,劉娘娘也曾是中宮……”殷螭忽然翻臉,厲聲道:“來人!將這個挑撥中宮、造捏陷害的大膽婢子拖下去,亂棍打死!”
皇帝這麽一喝,下麵的人哪敢不遵,登時有兩個粗壯宮監上來執住黎司儀便往下拖。黎司儀嚇得魂不守舍,大叫:“皇上饒命!娘娘救命!”時後身不由己站起來,叫道:“皇上!……”
殷螭卻隻對著她微笑,和聲細語地道:“皇後,這些奴才小人,一向惟恐宮中不亂,皇後入宮年月還短,想必一時被她們瞞天過海欺哄了。”時後臉無血色,隻是囁嚅道:“臣妾……”殷螭柔聲道:“別的事朕尚且不管,先帝名譽,皇嫂清白,豈容肆意誣蔑?留這樣小人在身邊,皇後將來必定要受拖累的,朕便替皇後解決了這禍害。”這時黎司儀已經於哭叫聲中被拖出殿門,按到階下。殷螭便向身邊長隨又吩咐道:“不用在東宮行刑,免得驚嚇了太子——拖到浣衣局去,今夜取氣絕回報。”
他這次吩咐的聲音倒頗是溫和,語氣卻一片斷然。長隨答應一聲是,飛步出殿宣諭。於是黎司儀淒厲的哭叫“饒命”之聲,便越來越遠,終於拖出宮門,聽不到了。
時後說不出話,隻是搖搖欲墜。殷螭反而親自伸手扶了她一扶,勸慰道:“皇後勿驚,宮中有個把小人,那是常事,日後仔細提防就成了。皇後得罪了皇嫂,也是偏聽誤信之失,改日朕替你們講和。”時後顫聲道:“那……那香……”殷螭臉色微微一肅,道:“這等造捏栽贓的物事,留它作甚?拿去燒了!”
時後驀地大聲道:“皇上,有人栽贓!有人故意仿造我時氏……”殷螭握住她臂膀的手忽然一緊,冷笑道:“原本這繡樣就出自德妃宮中,有何仿造之說?皇後定要執著這傳遞表記乃是實事,莫非還是令姊看上了我林卿美貌風liu,借皇嫂賞賜,私自添加信物,暗通款曲?”
時後抬眼望著皇帝,眼裏全是一片驚惶和絕望。殷螭卻又微笑起來,說道:“其實皇後早先說什麽巫蠱,朕全不信,眼下看來倒有幾分著實——若非巫蠱亂了心神,皇後哪有這般顛倒?隻是這些鬼蜮伎倆,萬萬不能是東宮幹的。倒怕是皇後平日貶降的妃嬪才人多了,後宮有些怨氣,母後且道是也不是?”
這時太醫已奉詔傳至,叩見皇帝之後便去施救暈倒的劉後。太後已經恢複了威嚴的神情,聽了兒子詢問,便盛氣答道:“不錯——皇後還是好好回去整治一下為是。太子還小,莫在這裏隻管嚇唬他了。”殷螭放開皇後去扶母後,笑道:“夜已深了,安康小孩子家早該睡了,母後也要早早回宮安歇的為是。都是兒子不肖,治家不齊,倒累得母後操心慪氣——兒子送母後回宮罷。”
於是太後起駕,劉後臉色慘白地被救醒過來,兀自珠淚盈盈,也隨著太後鸞輿走了,時後強撐著與皇帝一道陪送,幾道大駕全部撤出東宮。這個沸騰不安的夜晚,終於歸入平靜。
林鳳致一直到宮門跪送各路輿駕,殷螭趁人眼錯不見,悄悄向他道:“今晚沒空來了,放過你一夜——明兒記得在家好好候著,我教你一個大乖。”林鳳致不語,隻是深深俯下首去拜送。
中夜東宮門口的風,微寒如水;還縮在自己懷裏小聲抽噎不休的小太子的眼淚,卻一直打濕到衣衫之內,又是如此的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