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4

六歲小太子安康,其實並不是林鳳致想象得那樣懵懂無知,至少在這個孩童的小心靈裏,是自以為懂得很多很多的。

安康其實是個很寂寞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沒有見過麵的生母在宮裏頭地位不高,自己的地位所以也不高。那時父皇還在,如果皇後娘娘一直沒有生皇子的話,那也會是還在吃奶的弟弟安寧做太子,自己就是個沒人問的孩子罷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父皇駕崩了,跟著小dd安寧也夭折了,沒人問的自己,莫名其妙的被大家叫做太子了——安康其實不懂得什麽叫做太子,隻知道忽然從南三所搬到一座叫做東宮的宮殿裏來,服侍的奴婢多了很多,還變出一幫官員說是自己的屬員,可是那又怎麽樣呢?寂寞還是很寂寞,改口叫“父皇”的皇叔父,並不是親父皇,對自己總是愛理不理的;住在坤寧宮名義上也應該算作母後的新皇後娘娘,看自己的眼光更加有點凶,雖然麵子上總是笑得很和藹,但幼童小心靈裏有著奇妙的直覺,大人們真笑假笑,他其實能分辨出來。

所以安康明白,這世上對自己真好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也喚作“母後”的前任皇後劉娘娘,另一個則是天天來講經的少傅林先生,而後者,感覺上還要更親切些。

母後有些矜持,有些憂鬱,雖然常常來探望自己,送些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但因為要講著宮裏頭那一套規矩,所以隻能是疏疏離離的,每次都是叩頭問安,然後在她旁邊賜一個座,最親密的時候,也不過被她柔軟的手輕輕撫一下頭頂,誇讚一句。安康不能坐在她膝上說話,膩在她身上撒嬌——雖然沒有母親的小孩子,心裏真想這麽做呀。

林先生則不同了,名義上他是自己的臣屬,每天見了麵還得向自己下拜,恭恭敬敬的稱“殿下”,所以自己便是沒皮沒臉的往他身上賴,要他抱,他也不能說什麽——雖然這也好象不合做太子的規矩。但先生的脾氣實在是好,不管怎麽樣都向自己微微笑,甚至有時他奉旨留宿東宮,自己鬧著不肯睡覺的時候,他還會親自過來在床邊講個故事,哄著自己睡著了才去安寢。因此安康很盼著先生來留宿,每次見他留宿都要假裝怕黑鬧一下,讓他過來哄自己,小心眼兒裏其實是促狹的。

林鳳致大約也明白這一點孩子家的小促狹,卻一直不失耐心的哄著——隻是,他如果知道促狹之下,小家夥還懂得更多的東西,隻怕也要吃驚不已。

因為安康其實隱約知道,每次留宿東宮的時候,先生心裏並不是開心的,反而是無奈而又煩悶的。

在榻邊耐聲耐氣講故事哄自己入睡的時候,那雙好看的眉頭,會悄悄的打起結來,比星光還亮的眼睛裏,會飄過一絲黯然的神色。雖然他用微笑掩飾得很好,安康卻以一顆幼童最敏感的心,感覺到了。

先生煩惱什麽呢,是嫌棄自己不乖嗎?安康一開始有點小沮喪,但很快就發現了不是,先生對待自己,是真心真意的溫柔歡喜;他的煩惱,卻是為了別的——尤其當那一回,安康親眼看見他受到父皇欺負的時候。

安康早就隱約聽說先生留宿東宮的時候,父皇也會在深夜過來找他,不過小心靈裏總覺得不會——父皇駕到,哪能沒有喝道傳令的聲音?按照規矩,就算自己睡下了,也必須被叫起來接駕的,斷不可能悄沒聲息的來,宮裏頭的姆姆伴伴們,又怎麽敢如此怠慢聖駕?直到那一回,他才總算相信了那些私下說的話,父皇不但當真會悄悄的來,而且就是為了欺負林先生而來的。

盡管安康不懂得是怎麽樣的欺負,但那夜他其實在闖進去之前,已經聽到裏麵在激烈的爭鬧,吵了什麽話他當然聽不懂,但先生壓著聲音說:“你不要欺人太甚!”的時候,卻是從未有過的憤怒。而當自己闖了進去之後,先生忽然衝過來緊緊抱著自己,那般劇烈的顫抖,使安康敏銳的小心靈裏,第一時間就感受到了他的悲傷無助。

不過讓安康的小心靈不能理解的是,這樣的時候,先生卻並沒有哭出來——盡管安康感覺到他其實很想哭——他卻仍然是平靜的笑著說話,哄著自己乖乖的離開,仍然掩上門去與父皇獨處,忍受他的欺負。

但是在自己出房之後掩上門的時候,安康聽到一個壓得很低的聲音,有點惡狠狠的說了一句:“不許再鬧了!”讓他大為吃驚的是,說這句話的,竟然不是在自己進去之後,一直隻是笑不說話的象個惡人的父皇,而是剛剛被欺負得幾乎要哭出來的先生。所以至今安康還是很納悶,想不通他們那回爭鬧,先生到底吃了虧沒有。

按理說父皇是皇帝,什麽人能在他手下不吃虧呢?可是安康也發覺到,每當白日間父皇和先生在一起說話的時候,隻要先生臉色一冷,立即就會把身邊的其他人——包括自己——找借口趕開,兩個人單獨說話,而根據他小心眼裏的直覺,大家一走,先生一定就會拿出與平常不同的樣子來。就象今天父皇說要賜先生東宮留宿之後,便把自己等人都差遣開去,安康幾乎可以肯定,先生一定是不同意,會直接用那回聽到過的惡狠狠的口氣,駁回父皇的恩賜。

安康有時覺得自己也很惡劣,不是個好孩子,明知道先生留宿東宮會受欺負,心裏很不快樂,但是還是希望他留宿,因為太想要臨睡前有他柔聲軟語的講故事,看著他笑如春風的樣子了——可惜自那一回親眼看見他受欺負之後,先生便堅決不肯留宿了。

所以八月八日這一天,安康才格外驚訝,也格外歡喜,因為中午還說就要告退出宮的先生,居然直到晚上還留著,並且笑著說道:“今日殿下誕辰,臣便破例留一晚——晚上陪殿下手談可好?”

安康一點也不喜歡下棋,就象其實也不喜歡先生侍講時,盡講一些曆史上打打殺殺的故事一樣,但他促狹的小心眼卻喜歡看到先生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先生會眉飛色舞起來,平素總是一副溫和端雅之態的麵容上,會顯出一抹近似於狡黠的神氣,安康私心裏認為這樣的先生最活潑可愛。

於是他乖乖的跟先生下棋,並且想著,如果天天是生日就好了,可以讓先生天天都留下來。

東宮因為太子小,傅姆和伴當比較看緊門戶,平時都是一掌燈便開始關閉宮門,同時偏殿各處也滅燈清人,可是這晚先生卻命令大開宮門,四處掌燈,主管東宮的老伴當童公公不解,他隻是笑道:“我猜不錯的話,今晚定要擺個大陣仗候著。”東宮的人覺得他是外臣,本來不該管到這些事情,不免有點不樂意,但一來安康讚同先生說話,二來眾人也私下知道他有特殊聖眷在身,不敢過於得罪,隻得照辦。

燈火輝煌的東宮裏,安康和先生在正殿對弈。先生仍然穿著官服,因為袖口寬大,落子時不免要用另一隻手扯帶著袖角不擾亂棋子。安康最喜歡抓著先生的袍袖,那官服總是熨得筆挺,抓在手裏有一種很牢kao安心的感覺,而被他小手抓得久了,居然在先生的袖角上也留下了一處皺痕,連熨鬥也不能完全熨平,所以下棋時看見先生的袖子,眼睛便不免向那處皺痕多瞟了幾次,於是沒下好棋路,被先生連吃了幾塊子——安康委屈的想,其實先生也很惡劣,每次下棋,不把自己下到山窮水盡便不肯放鬆,到最後才會留手,又讓自己扳回局來,雖然每次都是他輸,卻明明輸得很假,一看就知道是讓的,明擺著欺負我這個小娃娃麽!

今晚因為輸得多,很快就到了先生開始留手讓自己扳回的時候了,安康正把一塊新吃掉的黑子從棋盤上拿下來,猛聽外麵人聲喧嘩,一個尖銳的嗓音傳了進來:“奉娘娘諭:盤查東宮——”

先生霍然起立,向自己說了聲:“殿下勿驚。”隨即一甩袍袖,向外便走,厲聲喝道:“東宮首席侍講太子少傅林鳳致在此——何人前來盤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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