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浮生之傾國

久居京城的人形容北地的春,有“春脖子”之稱,意謂這裏春天是極短的,冬季過去之後刮上幾回黃沙漫漫的大風,氣候便呼的一下進入幹燥炎熱的夏,快得讓人感覺不到春光存在;又因為北方少雨,每逢春季容易鬧春旱,所以京城中當春夏之交都會缺水。這回在圍城之中度過了整個三月,城內更不免缺水的苦惱。

如果單是缺水,倒還好說,畢竟京師也是數百年的老城,縱使池塘溝渠都幹涸了,各處裏巷也總有深井供給所需飲水。但這回在戰亂之際,卻由於炎熱幹旱,城中開始流行瘟疫,致使戰鬥減員之外,因病減員也成為朝廷的一大憂慮。

這場瘟疫開始於三月底,初時隻是悄悄流傳,過了十來天後便大量爆發,城中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出現病情,跟著士兵也紛紛病倒。因為疫情來得急而猛,沒幾日沿街便停滿了染病身亡的屍體,並且還都是年輕力壯的男女。這一下不免使京中謠言風行,認為定是敵方派遣奸細來投毒,登時人人自危。

幸虧太醫院使李瀕湖親自帶弟子調查疫情,火速開出防治方案,認為瘟疫的產生與旱熱少水缺乏清潔、以及死者屍體不及掩埋或深埋有關。國朝風俗是土葬,一般來說除非是家貧無力下葬的人,才會送去燒化。時當圍城,無法送亡者到城外墓地下葬,數量眾多的戰死者和自然死亡者,便大部分停在家中或義莊、寺廟等地,天熱使屍體急劇腐爛,難免散發出疫氣。

因此城中隻好移風易俗,將死者屍體集中送到南城化人場去焚化,同時疏浚深井,灑掃街道,家家戶戶點艾熏香以驅逐疫氣。太醫院開出專治溫病的消毒飲,為怕市民無知亂診,特意刻了無數張沿門散發,慈濟局則免費合藥施與貧民——這才總算將疫情稍稍抑製下來。

滿城困於瘟疫,本是外麵鐵騎攻破城池的最佳時機。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城內最困頓的時候,也是城外攻擊力最弱的時候。軍中探子來報,原來蠻族一樣受瘟疫所擾,大幅度削減了戰鬥力。並且,由於他們實行將死者屍體置於露天高處、任由鴉鷹啄食的“天葬”風俗,又加上不像中原人有沐浴習慣,軍中醫士的水準也大不如京內太醫,所以他們的疫情竟比城內更加嚴重。

從合圍開始,這場攻戰已持續了一個多月,城內固是疲憊不堪,城外卻也在暗暗失去幹勁。這時又同時遭到瘟疫襲擊,雙方都委實到了極限。於是鐵兒努帳下發箭書射入城來,再一次要求和談,為了表示誠意,可以先撤出皇陵,也不要國朝稱臣納貢,隻是就邊境茶馬交易等進行談判。

京師軍力損折不少,這回疫病流行又減員了好些,同時又完全不見援軍消息,難免也有傾向和談之意。這時百官也病倒了大半,內閣連杜燮、章守成都染病在家將養,隻剩葉德明和林鳳致等幾人還努力撐持著,也知道勢不可久,隻能向宮中太後請示。劉後先問:“我方可能戰勝?”得知袁百勝坦言“如無外援,雖然不至於失守,卻也沒有反擊勝利的力量”之時,不免沉默了一陣,才道:“能夠歸還皇陵,如何不要?便試著和談一回罷。”

同意和談,其實便是朝廷放下了天朝上國的架子,此刻情急之際或無人反對,將來若得太平,必要被清議抨擊,負責的大臣也難免擔上軟弱畏敵之名。所以葉德明等人得了太後答複,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但瘟疫來襲,偏偏越是強壯的人越容易患病死去,這時候兵力委實弱到極處,長期僵持也不是法子。如果隻談邊境貿易事務,也許還是可以雙方接觸一下的。

同意談判的文書射到城外之後,過一日對方又來書信,卻稱和談必須坦誠可信,倘若談判過程中出爾反爾,忽然偷襲對方,如何談將下去?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請先各派重要人員為質做抵押。蠻族願意派鐵兒努的小王子為質送入城內,也請京中派出身份對等的貴族來做臨時人質。

蠻族是幼子繼承製,小王子相當於指定的下任酋長,那麽國朝與之身份對等者,除非儲君。可是小皇帝連大婚都沒有舉行,哪有子嗣?也隻能以親王為質了。

殷螭聽了這個消息,登時大怒:“說什麽親王——京中不就我一個親王?想要我去做質押,萬萬不行!”

問題是這時不行也得行,禮部尚書先上門來勸說了一番,被殷螭直接攆出營地,林鳳致便接著來做說客。殷螭當然是不會趕他走人的,卻也抵死不肯同意:“你當我不知道你們那點花樣?無非是忌憚本王,想要趁這機會除掉我!不然的話,京裏隨便拉一個大臣,誰不能當質子?難道我還能親自去那等地方?”林鳳致道:“倘若對方要求大臣出質,下官也不來驚擾王爺了——若是燕王冀王等殿下見在,朝中也不至於定需王爺涉險,此刻卻是毫無辦法。”

按照國朝製度,成年的皇子都必須就封之國,不得留在京內。本來直隸一帶還有幾位藩王如燕王、冀王、代王、趙王封地在此,都是殷螭的異母兄弟或堂兄弟。清和四年京城被圍的時候,他們在四周小郡也吃了好大驚嚇,所以這回蠻族還在關外的時候,幾位藩王已向朝廷提出請求入京避難,朝廷一時未允;殷螭來後當然更加不樂意王兄王弟們來搶大位,愈發將他們拒之門外。等到長城關破,藩王誰肯等死,紛紛向南出奔跑了個幹淨。所以如今京中除了殷螭這個不請自來、開價要求的新封靖王之外,還真是一個王爺也沒有,正可謂當仁不讓之極。

但殷螭好事都是要爭的,壞事卻如何肯承擔?口口聲聲隻是一個回絕,請大臣們自己愛做人質便去做,不要想他的主意。林鳳致便毫不客氣指出:“如今城內官員染病甚多,正是缺人之際,大臣各司其職,有誰能離開?惟有王爺安逸……”殷螭勃然道:“難道我是閑人?我也是個幹正經事的,憑什麽要出去做質當!”

他的正經事,便是圖謀些野心勾當,所以對於朝廷來說實在是麻煩,拋將出去做人質,正好一舉兩得——這一點兩人自然是心照不宣,所以林鳳致也不說破,隻是懇切勸說:“如今我軍極弱,敵方雖然也染病甚眾,畢竟實力強出我們倍許,就算病倒一半,我們也難以抵敵,這時候急需時機——因此,縱使談判不成,也可以為我軍爭取喘息複原機會。為城中近百萬軍民安危計議,王爺這個險也是值得一冒的。”殷螭大怒:“索性都不哄我,直接要我去冒險!冒不好,可不就連命斷送?京中百萬軍民跟我有什麽幹係?我又不吃他們的飯,為他們玩命,真是豈有此理!”

林鳳致對他委實鄙夷之極,忍不住便出言諷刺:“王爺每每胸懷大誌,欲為人上,如何連民心都視若無物,可不是因小失大?”殷螭道:“哼,拿這等大帽子壓我,我才不上你當!世上的事再大,大不過自己的性命。別說你們和談的心就不誠,隨時會撕毀條約跟對方翻臉,順便把我斷送在人家營地裏;就算你們真當我是個要緊人物,不幹背盟勾當,乖乖談完了接我回來,可是城外瘟疫也鬧得厲害,又沒有太醫診治,我染病出個三長兩短,你賠得起?總之一句話,說什麽都不幹!想要逼我,先問問我的手下答不答應!”

他敢說得如此之強硬,自然跟手下勢力不小有關,尤其是如今做著主帥負責守城的袁百勝,對這主上忠心不二,那是絕對不會讓他親身去敵營犯險的。大臣勸說則可,強迫哪裏做得到?因此林鳳致也拿他毫無辦法,勸不成功,隻好告退,內閣再去商量。

但蠻族懷疑城中談判過程中會翻臉,京師又何嚐不擔心中途被偷襲?所以對方主動提出要送小王子為質,朝廷求之不得,哪裏能自己降低這麵的人質級別,以至對方有借口也換個重要性大減的人物過來?內閣無奈,先將城中的幾位駙馬報上去,可是本朝駙馬一向無權,在朝無足輕重,直接被鐵兒努打了回票。葉德明咬牙召集重臣們,將自願舍身欲去的人員名單全部寫上——武將當然是絕對不寫的,因為還靠他們守城——當頭兩名便是林鳳致與他自己。結果名單傳去,蠻族方麵研究之後,不偏不倚正圈中林鳳致的名字。想是清和四年俞汝成教唆他們指名要求林鳳致和談,對方到現在還記得。

殷螭自己是打死不肯去做人質的,可是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卻又急得大驚失色,徑直闖到太傅府去攔阻:“你瘋了!你怎麽能去?”林鳳致正忙著交代事務,回答時神色安然:“王爺既不願去,自然是下官當仁不讓。”殷螭怒道:“你活得不耐煩了?你這樣的人,怎麽能自己去那狼虎窩,當心被人剝皮拆骨給吃了!我反正——小林,你最會使壞,要是以為這樣的話,就能逼得我自願替你去,那可不成!”

林鳳致也不知是鄙視還是好笑,隻道:“蠻族又不是蠻人,何至於吃人?王爺穩便,下官不在城的日子,還請王爺協助守城。”殷螭抓住他不放,道:“就算沒別的事,你體質又不行,染了病怎麽是好?總之不許你去!”

可是林鳳致在大事上的決心,是不管殷螭跳腳發狠也罷,懇求關切也罷,一律攔阻不得的,到最後殷螭隻得服輸:“行了,我便自願上你的當,我來替你!你記住,我是替了你去吃苦的,你這回若是還不肯償報我,過意得去?”

他自覺這一答應,乃是大仁大義、感天動地之舉,林鳳致再矜持,也應該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從此嫌怨盡拋——不要說將來,就是當日,便該主動投懷送抱一回,讓自己嚐到久違的床笫歡好之樂了吧?誰知林鳳致聽了他的慨然應允,隻是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他半晌以確認不是虛言,然後立即揚聲喚下人打轎,趕去禮部更改出質名單,從而敲釘轉角,讓殷螭說話不算數的慣技不能發揮出來。

殷螭霎時間覺得自己非但上當,而且上了個吃虧之極的大當,一時還不肯死心,賴在林府守株待兔,定要等他回來,晚上償還自己恩情。誰知用了晚膳又用夜宵,林鳳致始終未歸,殷螭直等到在他榻上睡著了。次晨才看見林鳳致仍在隔壁暖炕上安歇,居然連靴襪也未脫去,就那麽和衣躺倒,一臉疲憊之色。殷螭才發覺,這場守城之戰,他委實操勞得厲害,容色憔悴了許多,睡中都是愁眉緊鎖,竟使自己下不了手去索要歡愛。

這一心軟,竟自錯過了大好機會,使得殷螭後悔不已。直到正式各送人質的前一日,他兀自對著林鳳致絮絮抱怨:“小林,你太對不起我了!我這一去凶吉未卜,萬一有個好歹,不能平安回來——你連我最後的想頭也不肯滿足,我死得遺憾,你日後便不悔恨?”

在滿城安危還懸於一線的時候,居然心心念念都是□勾當,這等想頭也委實讓林鳳致無法理解。但畢竟他要去為國蹈險,林鳳致對他的態度也優容了很多,並沒有正顏厲色拿道義話來教化他,反而溫言回答了一句:“如今……真是沒工夫也沒心情,等你回來再說。”殷螭追問:“要是我回不來呢?”林鳳致道:“朝廷必然萬般謹慎,要保王爺平安歸來。”殷螭道:“事情總有個萬一!何況你老是辜負我……”林鳳致截著道:“不管怎樣,我不負你。”

他不負殷螭的擔保,便是進行周詳部署。包括殷螭萬一在城外染上瘟疫的危險,也盡量予以消除,專門派了太醫院使李瀕湖的一個得意弟子韋筠齋帶了藥物陪伴前去,並將日常避免染病的注意事項同他講了又講。為怕敵營不能保證清潔,連淨水的明礬也讓仆從多帶了好幾塊。殷螭還要胡攪蠻纏一下,提出另一個絕大風險:“聽說蠻族荒淫得緊,萬一他們看上我英俊瀟灑,起了不軌之心——我被害倒罷了,你可不是要吃大虧?”林鳳致被他慪得笑了,道:“向來隻聽說北寇搶掠婦女,沒聽說他們好這一口的,你當世人都跟你一樣?你放心,縱使你被人看上,也定是蠻族的公主要招駙馬,戲文上常常這般演的。我等還要恭賀王爺喜獲佳偶,宜室宜家。”殷螭惱道:“要本朝公主和親的時候。你們一個個死活不允,生怕丟了國家體麵,怎麽輪到我就說這等風涼話,我連公主都不如?”

胡攪蠻纏歸胡攪蠻纏,雙方的和談準備工作也在有條不紊進行中。同時消息傳播開去,朝野的反應也自不同。首先便是殷螭的直係屬下大為驚愕憤怒——因為殷螭自答應之後就賴在林鳳致家裏不走,袁百勝等人居然過了兩日才知道這消息,頭一個念頭便是恩主被朝廷劫持了。袁百勝焦急之下,居然暫時放開守城大業,親自帶兵衝往太傅府要求交出王爺,否則的話,不惜兵戎相見!嚇得滿街百姓走避不迭,城內要火並的訊息飛速傳將出去,宮中錦衣衛也帶軍來保護太傅,一時卻哪裏敢輕易跟袁百勝動手?

這時候殷螭隻好高風亮節一下,親自同林鳳致出來勸說袁百勝退兵,一番言辭倒也慷慨:“袁將軍,不必如此!這回委實是本王自願——我殷氏世受百姓奉養,日常需用,無不取之於民,如今國家有難,又焉能不回報一二?何況隻不過是暫時做質押,又不是真去赴難。有將軍在城內力保,隻消和談順利,這趟也無凶險,隻管放心!”

這套話不消說是跟林鳳致的大道理學來的,現學現用,倒也使得下屬們感動不已,充滿了敬仰之情。袁百勝下馬拜伏在地,聲音不禁有些哽咽,道:“恩主萬安……”待他起身的時候,看見林鳳致默默陪在旁邊,忽然伸手按上刀柄,刷的一聲利刃出鞘半寸,厲聲道:“林太傅,王爺若有半分不測,惟你是問,休怪袁某手下無情!”

林鳳致隻向他深深長揖,不發一言。殷螭場麵話說得牙酸肉疼,這時免不了要加上自己的真心話,跟袁百勝咬牙道:“對,全是他擔保的——袁將軍記住,他可是答應了決不負我,所以萬一我要有個好歹,他敢不到地下陪我,你替我取了他性命來!我便是死也要他墊背的!”

袁百勝登時發誓,恩主如若不幸,必取林鳳致性命為祭。殷螭這才覺得心滿意足,還糾正了一句:“是殉我,不是祭我。”他其實這晚本想還賴在林鳳致家裏,左右要磨到一夕歡娛才甘心,但這樣的狠話說過之後忽然有點不自在,失去了再度糾纏的興致;況且屬下都已找來了,有些事務也不得不交代,於是便同林鳳致告辭,與袁百勝一道回營。

林鳳致一直步送他們到街角,卻始終沒同殷螭再說一句話,直到臨別,才喚了一聲“袁將軍”。袁百勝回頭看他,林鳳致正色道:“下官累王爺親身涉險,委實罪重,並不敢求將軍諒解——卻請將軍勿以為念,竭力守城,以保太平。”袁百勝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隻能望望殷螭,殷螭便笑道:“你才知道擔心?要是我有個好歹,大夥兒一道活不成!守城的擔子又不是袁將軍的本分,憑什麽害了我,他還要為你們賣命!”

林鳳致道:“王爺倘有不測,下官自當為殉,消弭將軍等人的怨恨。可是,將軍——”他正視著袁百勝,忽然道:“袁將軍,清和四年之事,固是王爺施恩,卻也全賴民意援助——將軍若為私怨,棄守此城,試問何以麵對曾經叩闕陳情,懇請朝廷洗刷將軍冤獄的全城百姓?將軍若要下官性命,那是舉手之勞,盡管將去,百姓卻是無辜!”

清和四年之事,指的是袁百勝守城勝利後被誣下獄,險些喪命之時,市麵上卻出現名為《丹忠疑信錄》的話本小說,敘說他的冤情,致使民意沸騰,向朝廷施加壓力釋放了他。袁百勝一直認為這援救自己的話本小說出自殷螭之手,而當年誣陷自己的正是這位林太傅,聽了自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來,若非當著眾人,恨不能立即砍殺了他給恩主為殉——可是林鳳致的話,卻也禁不住打到他心頭:全賴民意援助……百姓無辜!

民意雖然不無盲目,易受引導,甚至有時還會出現過分偏激、眾口鑠金的不良現象,可是百姓的情緒被煽起來的時候,總是熱誠的,也是傻氣的——大眾無意識的惡難以承受,而大眾有意識的善,卻也無以回報。

所以須得竭誠以自己的心血,盡可能施加於全體,來回報這一種善意的拯救與愛護。

袁百勝琢磨著這些想法隨殷螭回營的時候,殷螭居然也悶聲不響。當晚交代了些事務,一夜無話,次日便是出城去敵營的期限。蠻族倒也守信,先派遣士卒將他們的小王子護送到了北城德勝門下。這少年才十六七歲年紀,卻生得甚是高大,一副強幹之氣,曾經親自帶隊攻打過京師北門,京衛守軍很多人都見過他,因此可以確認無誤,並非冒替。

所以殷螭也不得不準備起行,袁百勝當然帶兵護送到城外,禮部、兵部兩位尚書也親自來送他出城門。殷螭隻盼看見林鳳致,和他告個別,說幾句情話,可是頭頸都盼長了,卻得到一個消息:“林太傅有事牽絆,不能親來送行,請王爺恕罪。”

殷螭霎時間失望之極,轉念一想又安慰自己:“原來如此!我便知道——他定是怕親自來送行,看見了我就舍不得我走!他最是死要麵子活受罪,怎麽肯哭給我看?多半是躲在哪兒偷偷哭呢!”

袁百勝陪在他身邊出城,當然聽到了這句自言自語,對恩主這等也不知算是自作多情還是自充門麵的風格,不免愕然了一回。殷螭卻還要繼續多情一下,歎息著向他道:“小袁,昨日我說的話,不算數了——就算我有個好歹,你也別殺他給我殉葬,我真的不想要這樣。”

袁百勝又是愕然,殷螭苦笑道:“他還有事未了,被迫殉我,肯定不情願,沒準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肯同我好,有什麽意思?我……我還是想要他樂意一點,才是真好。”

隊伍穿出德勝門之時,背後忽然馬蹄急驟,有人呼道:“林太傅請王爺留步。”殷螭登時勒馬回頭,黃塵影裏卻不見林鳳致的官轎,隻看見一騎飛速奔來,一個侍衛滾鞍下馬,雙手呈上一隻錦盒:“太傅有份薄禮,請王爺務必笑納,隨身不離。”

殷螭接了過來,入手微微一沉,心道:“我去做人質,金銀無用,難道他送點定情信物給我?世上有什麽寶貝能在我眼裏。”揭開盒蓋,錦盒中卻躺著一管黑黝黝的鐵製長匣形物事——竟是殷螭曾經見過的,徐翰手中殺人淩厲無堅不摧的“掌中雷”手銃。

殷螭對軍中新奇兵器都頗有好奇之心,自從見過徐翰這柄小巧火器之後,更是垂涎無比。在朝鮮搶奪神機營大炮失敗,險些連林鳳致性命也斷送,他到京後還是照樣厚著臉皮跟林鳳致開口,希望他向徐氏父子討個人情,送這種精奇火器給自己防身。林鳳致毫無通融予以回絕:“那是徐年侄苦心研製之作,普天下也隻有那一柄。何況成本太高,也不適宜在軍中推廣——你出入都有護衛,又要人家的寶物作甚?”殷螭覺得他盡是推托,其意還是有所防範,不想讓自己獲得最新式的火器,不免甚是嘵嘵。

不料林鳳致曾經拚上性命也決不肯落到自己手中的高級武器,在這個時候,卻主動送了過來——然而倘若變生不測,縱有手銃,也未必能從蠻族千軍萬馬之中衝殺出來。所以這等武器,殺人估計還不如自殺來得爽快,可是畢竟也足以保身,或者說,在萬不得已之時,保住做人的尊嚴。

殷螭一時滿心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把玩手銃一晌,又看見盒底還襯著一紙信箋,便拿起來讀。卻是關於手銃使用方法的一份說明,詳細開列著所有事項,甚至還畫了示意圖,那一絲不苟的字跡,也正是殷螭刻骨銘心能夠完全模仿的、林鳳致的手筆。

其實火器的原理大致相同,隻要玩過鳥槍火銃,又怎麽能不會這手銃的使用方法?殷螭又素來有小聰明,隻在手上稍微把玩了一下,便即知道了竅門,哪裏需要這紙說明?可是林鳳致到底是文官,估計推己及人,認為天下人都像他自己一樣拿著這鐵疙瘩無從下手,居然認認真真將原理剖析、方法闡釋,隻差沒來手把手教殷螭一回了——殷螭琢磨這方法,大約也是林鳳致去向徐翰虛心請教而來的,又一字不漏抄錄上來,生怕自己一個不懂,這手銃便白送了。

所以殷螭讀著這對自己根本無用的說明書時,隻是好笑,也真跟袁百勝笑了出來:“他……還真是的,隻當我跟他一般蠢呢!有這工夫,寫幾句甜言蜜語給我留個念想卻不好?”

將這一紙信箋翻來覆去,看不見半句柔情話語,隻見一字字銀鉤鐵劃,仿佛寫字人將整顆心都傾注了進去——卻是一些無用話。殷螭一麵笑罵著,一麵將手銃和信箋全部收到懷裏貼身藏著,在衣外按一按,鐵器硬邦邦涼沁沁貼著心窩,紙箋則微薄得有如不存在。

可是殷螭還是誌得意滿地笑著,同袁百勝舉手道別,領著護送隊伍,穿過漫天黃沙,昂首直踏上前去敵營的官道。

清和九年四月十六,因疫停戰,雙方互送質子,約請於京師西北玉泉山下,舉行正式談判。